来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眼角眉梢每一道神-韵都与嬷嬷如出一辙, 却再寻不到半点当初疼爱她的痕迹。
她每靠近一步, 元曦脸上的血色就跟着一点一点褪却。一张芙蓉面像是浸泡在水里的画, 色彩顿消, 就只剩惊讶、恐慌、哀伤, 在镶嵌着精致五官的皮囊上横行。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当场失态。
可这细微的变化, 还是叫卫晗看在眼里。
他拉起唇角哼了声, 终于长长地舒出胸中一口恶气。胜负虽还没正式定下,可他浑身的血液已然开始叫嚣。
建德帝问他:“来者何人?”
卫晗拱手道:“启禀父皇,此人原是逆犯元占涏家中的帮佣。”说着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妪,“王氏,你自己个儿交代吧。”
老妪大约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 一直垂着脑袋,缩着脖。听见这话,她还颤了颤肩, 抬起眼睛向上偷觑。目光在元曦身上徘徊留恋, 带着几分怀念的味道,良久方才回神,叩首道:
“启禀皇帝陛下, 草民姓王, 过去是靖安侯元家的老妈子, 专门伺候夫人的。
“元家被判了刑, 草民也跟着一块被流放去了北地。谁知这半道上,夫人忽然肚子疼,草民就给她接生。生的是个女儿,长得可水灵了。但她母亲却因为难产,大出血,走了。草民就独自带着那个女娃继续上路,到那流放之地。相依为命了十二年,六年前才跟她走散。”
听到这里,卫晗忽地冷声一哂,幽幽睇向卫旸,“六年之前,好巧。”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听着无甚奇特,在场众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
建德帝眸光也隐约闪烁。
他治下的北颐,曾发生过两次惊天巨变,都险些叫江山易主。
一次发生在十八年前,另一次则是六年之前。彼时正值春猎,建德帝携百官去猎宫围猎。皇城中就只剩下卫旸、现皇后小章氏,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卫晗跟汝宁。
京中守卫不足,叛军很快便攻入城中。建德帝虽快马加鞭赶回来,皇城仍遭了大难。卫晗和汝宁年纪尚小,受了不小的惊吓,窝在小章氏怀里哭。而他的皇长子卫旸,却被叛军掳走,不知所踪。
而后卫旸再次现身,便是一年之后,身边就跟着这么个“妹妹”,被他视为至宝。
因着那时,小姑娘年纪符合,还能通过宫中一系列严苛的考验,卫旸又甚是看重,建德帝就没起疑心,也没让人刨根问底地继续调查。
而今结合这老妪的话细想,也的确十分可疑,是该好好问清楚些了……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元曦,建德帝转向那老妪,问道:“你说郡主就是元家那位走失的女孩,可有什么证据?”
“这……这还要什么证据。”那老妪搓揉手背,笑得有些拘谨,“那孩子是草民一手带大的,她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脚脖子上的疤又是打哪儿来的,草民都一清二楚。”
元曦抿紧唇瓣,脚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说得没错,自己脚脖子上的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在流放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叫石头子儿划破的。当时她们用不起药膏,伤口好了之后,就留下了一道疤,经年累月也不见消。
因着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元曦自己都快忘记,身上还有这么一道疤。不曾想,她居然知道……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借尸还魂之事?
不可能啊。
元曦很想戳穿她的谎言,奈何这事不能由她来说,否则即便自己能证明那老妪并非当初照顾她的嬷嬷,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知道这个?
她认,与不认,都是死局。
卫晗拿捏的,就是她这点!
那老妪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有的真,有的假,说得绘声绘色。连很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非亲自教养过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都逐渐信以为真,睇向元曦的目光也跟着变化。
建德帝也黑沉了脸,多年不曾发过火的人,动起气来,气势照样不减。大家都情不自禁哆嗦,鹌鹑似的埋下脑袋。
元曦也咬紧了槽牙,拳头在膝上捏得山响,却是拿那老妪半点辙儿也没有。
“你方才说,郡主身上有几颗痣,几个胎记,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直坐在旁边,沉默观望的卫旸,忽然曲指敲了敲桌面,问道。
老妪说得正在兴头上,猝然被打断,愣了片刻,才讪讪将视线调过来,小声道:“是……是。”
卫旸笑,“好,既如此,孤便问你,郡主左肩头上的胎记,是什么形状的?”
老妪一愣,脱口而出道:“她、她左肩上没有胎记啊……”
“哦?”卫旸挑眉,“你确定?”
他边问边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天光自密密交织的浓睫中倾斜而出,令人不禁想起丛林中蛰伏的孤狼,看似孤僻寡淡,与世无争,却是比周围任何人都要危险。
老妪不自觉战栗,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勾起一阵奇痒,她却愣是不敢抬手去擦,只咬唇忍着,眼珠子在眶里飞快地左右来回窜,好半晌才恍然大悟般地“啊”了声:“草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块,长得不大,跟花瓣儿似的,所以很容易就忽略了。”
她讪笑一声掩饰尴尬,怯怯地打量卫旸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