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管那叫“仙境”。
“神子”们在山林中绝望惨叫,为一线生机互相残杀。看客们则怡然坐在高台上欣赏,下注赌谁能活到最后。有时兴起,还会亲自驾马,挽弓搭箭,同狼犬一起围猎。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卫旸。
十五岁的卫旸。
没有锦衣华服的奢华,也没有万人拥趸的气势,就只有一身褴褛,满面风霜。同牢笼里的每个人一样,却又跟他们不一样。
即便落魄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为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绝望。身子尽力往墙角缩,奢望靠这点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只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头望着山岚间冉冉升起的朝阳,不哭,也不躲。
满身腌臜,却又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的尊贵风仪,元曦从未见过。
晨曦洒在他破败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几分仙气,煞为好看。
那时,她就是叫那幅画面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卫旸冷冷睇来一记眼刀。
她吓得心肝哆嗦,却还是没松开,只怯怯望着他的眼,哽咽道:“我想活下去。”
这是她的愿望,自晓事起就一直要拼尽全力,才能实现的愿望。
除了嬷嬷,她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许是冥冥之中,她觉得他能救自己?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在天黑之前,趁着自己还有机会说话。
可他却漠然甩开她的手,一声不吭。
太阳落山后,他们就被蒙上眼,带去了野狼谷。
夜里的野狼谷是极可怕的,风疾狼啸,箭矢如雨,断肢残骸随处可见,呼吸间都是浓烈的血腥,令人作呕。
她被两匹饿狼追着,撵着,周围全是那些勋贵看客们的笑,和如血般鲜艳的海棠。
她不敢回头,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得精疲力尽,两腿被草叶划出道道红痕,脚底全是水泡。
可还是叫它们追上。
利爪踩在她腰上,沾血的獠牙已逼至她眼前,她甚至能看见狼眼里浑浊的猩红月光。
她忙闭上眼,以为这就是自己短暂人生的终点。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落在身上,反而是一声野兽的呜咽,代替她的哭声,响在林间,惊起一片寒鸦。
卫旸来了。
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匕首,将那只狼捅死在地上。
汩汩鲜血从狼身上渗出,而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回神,就被他抓住手腕,一把从地上拉起,拼命往前跑。
夜风如刀擦过脸颊,耳边此起彼伏全是愤怒的狼嚎,她几乎能看见狼群朝这边汇聚而来的可怖场景。
他也听见了,脚步明显加快,握在她腕间的手却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月华倾泻,两旁满开的海棠在夜风中招展,烈火一样。
他就这么拉着自己,在那团“火焰”里狂奔。背脊投落的宽阔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枝叶间洒落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细碎的辉煌。她不由眯起眼,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太阳。
自那以后,她便格外喜欢红色,也格外喜欢海棠。
无论是从野狼谷出来,随卫旸四处流浪的一年,还是进宫成为他“妹妹”的五年,她都会摘一枝海棠,插在自己床头,每日醒来都能看见。
若遇上秋冬,万物凋敝的时节,她便拿红绸子绑在枝头,充作海棠。
每一朵花都藏着一个名字,叫“卫旸”。
偶尔她也会摘一朵别在鬓边,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经过。他每次不期然瞥来的一眼,都是惊艳了她一整个豆蔻年华的心动。
直到三年前,她的笄礼。
彼时灯火喧嚣,进宫观礼的车马能从宫门一路排到京郊。
她也是难得盛装打扮,七重礼服压得她背都快直不起来。可一想到这场笄礼是卫旸亲自为她操持的,再辛苦,她也能熬过去。
大礼初成,她穿着那身红装,迫不及待第一个跑去见他。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很想让他看看,很想很想。虽然大家都说好看,可她总觉得,不是他亲口说的好,那就不算好。
而他也的确没说好,漠然乜她一眼,道:“庸俗。”便收回目光,扬长而去。
一次也没回过头。
大抵品性高洁之人,都不喜欢这么张扬的颜色吧?
她想,垂着脑袋失落了好久,回去就把自己的脂粉首饰,华服罗裳,统统收进箱笼当中。学着脱俗,学着优雅,学着一点一点向他靠拢,做一个气质出尘的淑女,只为与他相配。
可卫旸还是不屑理她,多施舍一眼,好像都能要他的命。
直到后来,她看见章夕樱一身嫣红,含笑扶着他的手,她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穿红色。
只因他的心上人,那个自小陪伴他一块长大的白月光,最爱穿的便是大红的衣裳。
章夕樱就是那人的妹妹,长得就很像那个“她”。
是自己不配。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元曦轻叹。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还那么、那么地在意过卫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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