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被另一家服装定制商店聘用,不仅在店里受倚重,在当时的纺织行会里也颇有声名。兆堃从学校毕业,如愿做了医生。但关于江雅言,他们所知都不多。那段日子,她与过去来往的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人都疏远了,只听说在一家外贸公司找了一份秘书工作,拟写翻译生意上的往来信件,每月领一份工资,正式成了职业女性。
一切似乎都各得其所,直到有一日,兆堃在医院遇到江雅言,发现她已有孕。
兆堃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好,江雅言却很淡然的把过去三两年的经历讲给他听。她最初在外贸公司做事,日子还算平顺,直到数月之后在办公室遇到一个旧识,翠西周。那间公司的老板是翠西的妹夫,听说她们之间的渊源之后,很自然地找了借口,把她辞退了。翠西交游广,后来她又辗转换过几份工作,似乎总是转不出那个圈子。她家里人也很不好,哥哥交友一向鱼龙混杂,因替别人私藏一把手枪被捕入狱,既帮不了也不会帮她。她断断续续的失业,直到一年前,有人来找她,主动给她一份美术馆的工作。解放前,他们曾在吴侍秋身边共事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彼此之间也不算很熟。她奇怪怎会特地找到她?那人一开始讳莫如深,后来才漏出来,是因为王亦尧郑重相托。
听到这里,兆堃猜测:“孩子是王亦尧的,你们又在一起了。”
“是。”她点头。
“就是为了他帮你?!”他压抑声音,内心却十分震动。
“不是。”她回答,再没有解释什么,只对兆堃说,有关她的事情,不要告诉雪城。
兆堃答应了,却始终不懂她是为什么,不管是出于对王亦尧的感激,抑或是对翠西周到报复,他都为她不值,她满可以来找他,或者雪城,虽然他很清楚,她不会要他们的接济。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与之相关的,可能就是雪城了。
没有人知道,在最窘迫的时候,江雅言曾去找过雪城。那时已是夜里,她以为他总是在家的,敲过门之后出来应门的却是宝月。那一年,宝月已经快二十岁了,出来做事几年,待人接物脱去了原本那一点乡土气,透着宁波人特有的爽直练达,世道的变迁更让她添了一分大方与自信。
她招呼雅言进屋,坐在那张熟悉的单人沙发上,沏的茶还是一杯草青,一切都熟门熟路,就像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她告诉雅言,雪城每个礼拜有三天晚归,一天是纺织行会开会,另外两天要去职业学校教课,平常店里的事情也忙,总是她下班之后过来,帮他洗衣服收拾房间,再做一点宵夜等他回来吃,言语间露出一丝埋怨又有一些暖。
那一天,雪城回来的其实并不是特别晚,但江雅言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便早早告辞走了。后来,宝月也没有对雪城提起这样一个访客,有心抑或无意,反正,没有人知道,命运是否因此而改变。
数月之后,江雅言在广慈医院生下一个女婴,瘦小,眉眼还未长成,也看不出像谁多一些。兆堃去看她,意外得知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去香港了。当时两地之间的往来已经收紧,她此去一个人走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有一个未出月的孩子。
“孩子怎么办?”他问。
“留在王家,我是一个人走。”她回答,声音平静,没有看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不能想象她如何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王亦尧的意思,还是翠西周要她走。她从小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大,机缘流转,她的女儿又要重复她曾经的命运。他有一种冲动,要她把孩子交给他,这句话就在嘴边盘旋,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算她的什么人?又如何要求她这样?
江雅言走的很安静,直到她离开数月之后,雪城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了,还是因为旁人对他说起她和王亦尧生的那个孩子。他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最后还是兆堃给了他一个地址,那是她初到香港时落脚的地方。地址拿在手上,他却没有写信过去。当时已是1954年,对外的贸易和通信都开始受到控制,大小商号公司纷纷与国家联营,个人去香港的申请不再被批准。任何尝试都是徒劳的,无论如何都是永别了。
雪城第一次见到王知绘,是整整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宝月结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孩,起名晓安,另一个孩子还在肚子里,也有七八个月大了。一家人搬进同仁路上一座新建的公房,那座四层建筑纯属见缝插针,前后左右都是解放前造的别墅和西式公寓,其中一栋花园洋房里就住着王亦尧一家。
67上海往事8
许晓安可以说是和王知绘一道长大的,很小便在一起玩,后来又做了同学。
虽说知绘比晓安年纪大了两岁多,上学却很迟,在居委会干部找上门去之前,一直野在那一带的弄堂里。她一出生就被送去苏州乡下,寄养在乳母家里,直到四五岁才接回上海,连说话都有些脱不去的苏州口音,那时的街坊四邻有许多都是解放后才入了上海户籍的,南腔北调的倒也不显得的她特出。
可能是因为自小长在农村,跟城市里孩子相比,她更胆大,也更会玩儿,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从家里出来,手上从来没有零食也没有玩具,吃的玩的从来都是从别的小孩儿那里拿的。不时有大人骂上门去,说她又骗了或是抢了人家什么东西,偏偏那帮不长记性的孩子还是成日里跟在她屁股后面玩儿。每次有人去告状,都是王家的一个老娘姨出来开门,口不对心的道个歉,再训斥知绘几句,从来没有王家的人出来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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