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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嫣拱手再谏,神色恳切:“请太上皇帝避祸!”
    元甍帝癫狂地笑了一阵,且笑且泣:“不!滚开!朕要与大顺江山共存亡!”
    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本以为,庸碌的元甍帝会像赵福柔一样仓皇避难,泣涕涟涟,唯恐自己小命休已。万万不曾料到,元甍帝有与江山共存亡的气魄。
    元甍帝挥开寻嫣的手,大步踏入金瓯殿中。恰在此时,檐角一幅铁画银钩的彩画落了下来,火烧得更凛冽。元甍帝浑然不惧,她万般珍惜地抚摸着徐贵君曾用过的家什摆件,眉眼倏然温柔了起来。
    “六郎……”
    可惜这大火即将烧毁一切,什么都留不下。元甍帝一壁抚摸那些被火舔伤的簪钗玉冠、锦绣华衣,依依唤道:“六……郎……”
    可惜她亲口赐死了六郎。
    元甍帝将满匣珍宝抱入怀中,纵使被火灼,也浑不在意。
    我与嫡姐对视一眼,谁都不曾说什么。嫡姐的眼中也有落寞,这落寞是与太上皇帝截然不同的一种落寞。
    太上皇帝得到过,享受过,珍惜过,又亲自摧毁。嫡姐却从未得到过你一日。她的感情正恰似那一株松柏,终岁无花无果。
    带着烟烬的风吹起嫡姐的碎发,半遮她温柔的眼睛。她缓缓道:“太上皇帝为自己的声名,舍弃了徐贵君,此事朝野皆知。”
    史书上会留下她刚正不阿的贤名。
    嫡姐微微扬起形状精致的下巴,她发间金菡萏云丝步摇垂下三缕流苏,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夺目。嫡姐声音清冷:“朝野皆知,徐贵君死在了契北。”
    我垂了眼睛,叹道:“徐贵君死在契北,并非天灾。是陛下亲口要我杀了他。”
    元甍帝跌倒在华贵的深红软绒团花氍毹上,珠玑丝罗遍地凌乱,火舌肆虐不已。火舌与地毯都红得那样刺眼,她像是垂死的囚鸟困于笼中,却无力去挣脱,只目光定定地接受死亡。
    元甍帝低吟道:“是我毁了大顺,也是我毁了六郎……是我……”
    嫡姐叹息道:“几代更迭,大顺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前人有错,后人不鉴。依臣女看来,大顺的灭亡,不止在于陛下。”
    黄杨木横梁哗啦啦倾倒,砸断了元甍帝的一条腿。她绝望到极致,并不挣扎,一心求死。
    我望着蝙蝠骨伞的宝石蓝伞面,伞面上绘着浮戮门的玄毒蝎图腾,诡谲无比:“大顺亡国非陛下一人之故,而贵君徐氏,却是您害死了他。”
    元甍帝艰难道:“他答应过朕,此生永不相负!他——”
    “他后悔了,”我怜悯地望着她,“正如陛下也后悔了,殊途同归。”
    元甍帝声嘶力竭道:“六郎,我来见你了,六郎……”
    此时此刻,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徐楷不是我杀的,是他杀了自己。他临死之前,盼着与她永不相见。
    一捧镌刻精致的金丸忽然撒到大殿内!
    四下并未来人,也无声响。原来是金瓯殿的地板被人掀开了!
    洒金丸的帝姬,正是从前逐金丸的假娘。
    帝姬还是穿着那一身承载屈辱的假娘的红袍,右手紧紧握着沙狐弯刀,这是楼兰帝姬神一样的武器。她早已毁去的五官漾出无所不在的笑容,半似恶鬼,半似神佛。
    我抬手击飞落在身上的火光,笑望帝姬:“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阿塔瑟。”
    嫡姐则眸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欣赏她草蛇灰线的埋伏与割肉喂鹰(1)气魄。
    帝姬笑得诡异:“奴婢,见过两位高媛。”
    我轻声问:“是谁毁掉你的皮囊?”
    帝姬平静地说:“我。”
    阿塔瑟是我所见的最狠的女人,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我想起旧日曾见的楼兰帝姬画像,她曾拥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的五官是造物主的恩赐,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沉醉。
    为了向中原复仇,她亲自毁掉好皮囊,毫不留情地烫坏全身肌肤,焚烧牡丹一样的容颜,烫坏自己浅碧色的眼眸。唯恐被人分辨出身份,她的眼睛被自己熏得半瞎,只留下一条缝。
    嫡姐握紧了金错刀,她言语间带着惋惜之意,仿佛在与知己叙旧:“只是为了复仇吗?”
    阿塔瑟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是。自从你与龙家铁骑踏过琥珀泉,将孔雀城焚烧殆尽,使楼兰子民血流成河,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今日火焚鄞都。”
    我崇敬望着她:“所以你成了沙蛇的王?”
    阿塔瑟阖起眼睛,她在回忆过往:“火焚孔雀城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刚刚与心爱的少年交换额饰,他成了我的未婚夫。”她紧紧握着沙狐弯刀,久不见血的刀刃滴上她的眼泪,“你们杀死了我的父母,夺取了楼兰的水草与牛羊,眼下楼兰的女王,只是你们中原人的提线傀儡!而我心爱的少年,被中原兵卒轮流侮辱后,拖死在了马背上!”
    元甍帝带着与爱人重逢的希望烧死在了金瓯殿,与大顺江山共存亡。星月灿烂下,满目琉璃似的金红火海,早已分不清前朝后宫,玉殿华台。我、嫡姐、帝姬三人使出轻功,躲避着四处飞舞的火星。
    遍地都是宫娥与侍君的残骸,我抬眼望去,犹可见碎玉半痕、金环一爿。
    我收起机关纸伞,指尖触摸着细腻的蝙蝠骨:“你知道,沙蛇为何名唤沙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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