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把她按在地上,用铐子捆住她的手。爹将我的脸捂住,将我按进怀里,用胸膛裹起。妈就像碎了的瓷人,骨节垂下,横的横,折的折。
我安静靠着,过分薄弱的胸膛,皮肉之下,一颗心挣着抽动,打在我的脸颊。老头的手很柔软,纤长,遮住我的眼睛。我从他张开的指缝里看着妈妈被拉到床上。
有人给她止血,她一只手上的皮被硬生生扯下。里面是红白肉,搅着肌理与骨头。白大褂弯着身将我们从地上请起,满脸的褶子,连头发都白了。
我听他低声和老头说了些什么,可我听不太懂,有些不记得了。也就模糊记住几句。
“她不稳定。”
“她用头砸墙,还打自己,所以才用扣子铐住。”
“她说对不起宝宝。”
白袍子的肩膀彻底坍了下去,和爹隐声说了太多;我看着爹的脸色由白转青,人薄得近乎站不稳。
人走后,爹蹲下来,两只手交错环着肩膀,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里,嚎啕大哭。爹的皮太白,哭得眼又太红,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像只知道怎么哭。
我站在他面前,垂头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渗血,好像是那一刻,我知道什么是孤独。
其实谁也救不了谁。其实谁也帮不上谁。人冥冥之中大概都有自己的命数。人被打会疼,疼了就会哭,难过了也会哭。但是哭过之后呢?
哭过之后,就剩下空。
空。那些所有难言的情绪最终什么也不剩,顺着眼泪全部淌下。然后继续度日,直到该死的那一天。
死去时,也是空的。
活着的仍然活着,死去的被人遗忘。人好像没有真正来过,走时也是轻飘飘的。
变数,本就是这样轻飘飘的。
很多年前的事儿,很多年后想起。我躺在床上,事后,浑身汗臭,我看着青灰的天花,整个房子很小,很黑,没什么光。只有角落的窗户缝里有那么一丝白。我拖着身体,把薄单子披在身上,靠坐过去,用手指扒着光。
我没有和谁谈起过我,也很少想起过去。其实没什么可想的,那些日子过了也就过了。疼不疼,苦不苦,其实也都忘了。
没什么滋味了。
后来我隔叁差五偷跑去找妈。人怕她伤我,把她藏着不见我。爹没力气再抓我了,和姓罗的男人开了间公司,把我硬送进寄宿学校——我那时不听话,他不让我自己找妈,我偏要偷跑出去找。我知道要坐十二路公车,然后转叁路,然后再转二十七路,一路入山,再走两公里。
从十岁到十五六岁,我一直在寄宿学校里长大。
以前还能偷跑出去找妈,后来有人每个月送我去见她。说是见她,其实是让我藏起来,在单向玻璃镜里看她。看看她还活着就行。人说她疯得太厉害了,不能见我;还说她臆想了个人,常对着说话。
她越来越瘦,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尤为宽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时我看着她朝虚空中伸出一只手,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儿子啊。”
“你看。”她突然转头朝镜子看来,目光直直定向我,“我又看见他了。”
“我有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他明明被我吓跑了,我怎么还觉得他总是在我身旁。”
“你看我儿子,是不是很漂亮。”
我明知道她看不见我。
可就是那一瞬间,我想带走她。我想冲进去,把她抢回来,抢回我的世界。
我用力砸镜子,镜子很厚实,我的手被砸肿,镜子仍纹丝不动。那时候只有十二叁岁,我被人抡起架了出去,护士火急火燎打给老头,老头风尘仆仆赶来,掐着我手臂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想我妈了。
我想让他带她回家。
他骂我不懂事。
他说他不肯。
后来他摔了门,我砸了墙。
我说我恨他。
然后我被人拧了回去。
十五六岁,我被一群王八意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找我妈。
那时候老头已经管不动我了。他甚至打不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她。其实她可能已经疯得记不得我了,但我还是很想找她。
我想她抱着我。
她抱着我,我大概就不会害怕了。
其实打架真的很疼。其实我有些怕疼。
不过我没有再见过我妈。因为那天,她逃了。
医生说,她弄伤了人,抢了刀和镇定跑了。
她逃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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