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自己仍然会非常偶尔地、在许多并不刻意的瞬间,又或是平凡的某个雨天,想起十六岁那年远远看到的背影时,他才惊觉。
原来当年的玩笑并不都是玩笑,说和人争——其实也不是因为要争而争,而是因为真的喜欢。
也真的不甘心。
……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因一时兴起,拿着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之后的十多年,哪怕换了许多个手机,却始终没有换过这一张简陋的屏保。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反反复复梦见,十六岁那年,一起淋过一场雨。
那一天,身为小组长和他“学伴”的迟雪,找了突然“失踪”的他一下午。
来来回回绕着教学楼前后打转。
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顶楼,看着底下那只团团转的“小蚂蚁”。玩着默数、倒数和赌她什么时候会被气走的游戏。
也该是时候把她气走了。
谁让她老是唠唠叨叨烦人得很。
只可惜,至少在这天下午,他终究没能够如愿。
只能等到终于玩够了下楼,才装作不经意发现了她。
走过去,小花伞便被小小的姑娘高举着,举过了他的头顶。
他彼时饶有兴致地抬头,只一眼,便看见伞布内的角落,被人拿油彩笔、一笔一划端正地写了名字:迟到的迟,下雪的雪。却还故意问她她叫什么。
而她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迟雪。
——真有意思。
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他不记得她的名字。
他有些讶异,又一次迎来意料之外的结果,于是终于正眼瞧了一次面前人:
哪怕两条辫子被打湿了,鬓发一缕一缕贴着脸颊;
哪怕鞋袜都湿透了,踩一脚,发出“噗叽噗叽”的响亮出水声,可是很奇怪,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狼狈或可怜,眼神依旧清亮。又指着教学楼的方向,对他说走吧,回去上课了。
小组长迟雪尽职尽责。
只有逃课生南生忍俊不禁。
于是手里接过她递来的同样风格的小花伞。
跟在她身后,却又故意地踏着水花,看雨水飞溅。
她却总是不回头——还是一心急着回去上课。
“喂。”
他只得又主动开口,没话找话地问她说:“怎么我问了你,你都不问我叫什么?”
“因为我知道啊。”
“什么?”
雨声太大,盖过了她的声音。
“迟雪,”于是他不甘寂寞地再次发问,“你怎么不问我……”
“因为我知道啊!”
小姑娘却陡然扭过头来。
一字一顿,改不了吴侬软语的腔调:“叶南生,”她说,“你叫叶南生。”
呀。
惹她生气原来是这样的。
他怔了一下。
又禁不住笑了。
【叶南生,笔记给你。这一题、还有这一题都是必考题。你一定要背的。】
【叶南生,你为什么老是不听课?上课可不可以不要睡觉?】
【叶南生,就算考得不错也不能放松啊。】
【叶南生、叶南生——】
高二那年,《那些年》在大陆上映。
他周末无聊,答应了才见过一两次的女孩邀约,两人买票进了电影院。
女孩看得专心致志,他却心不在焉,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这是什么恶俗的青春幻想剧情。
直到影片里扎起马尾的沈佳宜穿过树影,施施然走到主角面前。
直到影片里的沈佳宜唠唠叨叨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在他眼里就变成迟雪。
他突然开始讨厌周末,期待周一了。
他想着,也许,他可以找个理由把她约出来看电影。
也许他该调到她的前桌而不是后桌,这样她以后就有理由拿圆珠笔戳他的背——虽然很幼稚,不过迟雪的话,他可以真的不生气。
他都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发展。
然而,等到周一开学,前面的座位却空了。
老师遗憾地通知他们,说迟雪家逢变故,不得不休学一年。
他在捐款箱里放下一万块,老师问他,怎么捐这么多?
他愣了一下。
好像自己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对啊,为什么呢。
这个答案后来被淹没在攀比、嫉妒、不甘心之中。
他一直不去想,以为这样就不会难过。
以为好胜心可以盖过一切的自知有缺。
直到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在证明,一直在与命运决胜。
怅然间,却在某个深夜,回首望向来时路。
又想起高二那年,迟雪离校后的那一周周末,他又独自一个人去了趟电影院,却看曾经觉得烂俗的校园青春片。
电影院的银幕微光,映得他脸上表情明灭。
而银幕上的女孩两手撑在桌上,若有所思,说到末了,微微一笑:
“可是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啊。”
【你干嘛一找就找一下午?】
【因为没有找到你啊。】
【没找到你可以回去嘛——】
【不行。】
女孩的两条黑色辫子一晃一晃。
雨水飞溅也阻不了她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