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双肩微颤,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郗翰之却愣在原地,错愕不已。
他何曾收到过两封书信?分明只一封,便是指责他谋逆,欲与他分道扬镳!
“你如何知晓?!”
他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女子。
崔萱满面泪痕,哽咽着自袖中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缣帛,捧在手中,颤声道:“我如何不知?她被困在同泰寺中,半步不能出,只我一人,因为宗室妇,又是她的堂姊,方得准许,可与她偶尔通信!”
她将那一封封写满娟秀字迹的书信猛掷到他面上,咬牙道:“她那样好的孩子,四年前随你离开建康前,还曾对我说过,你是她这辈子要全心依赖,相伴老去的郎君……
“可我三嫁时,她却哭了。她困在塔里,一面哭着说她此生再得不到真心的爱意,一面却还记得嘱咐我往后随夫君好好过下去……
“你是如何待她的?”
缣帛纷纷落下,散了满地。
他面色恍惚,愣愣望着,好半晌,默默蹲身,颤着双手,一片片将缣帛拾起,捧在掌心。
那一个个娟秀字迹,如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刺在他心间,刺得他喘不过气来。
“郗翰之!”
崔萱双目赤红,望着眼前神魂俱颤年轻郎君,一字一顿,厉声道:“你,不,配!”
☆、行舟
已是初冬, 拂晓时分却罕见的响起了惊雷,仿佛开天辟地般振聋发聩。
微弱的晨光裹挟着阴湿的水汽, 透过门窗缝隙钻入, 投在郗翰之那张布满冷汗的深刻面容上。
“郗翰之!”
“你, 不, 配!”
这六字不断在耳边回响, 仿佛刀剑一般, 刺得他心口疼痛不已。
“阿绮……”
他捂着心口, 佝偻着身躯,轻颤着痛苦垂首,喃喃出声。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先前萦绕多时的莫名愧疚与刺痛,到底从何而来。
梦境中, 崔萱掷来的一封封书信里, 饱含心酸与绝望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现在眼前。
他实在难以想象, 数百个孤寂的日夜,她一人待在那高耸浮屠中, 遥遥俯瞰宫城,俯瞰钟山脚下他们曾居的宅邸时, 心中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原来那样久的时间里, 他都一厢情愿地误会着她的满腔诚挚爱意。
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曾全心全意的企盼他能报以同样的真心。
可他做了什么?
他以为,将她一人留在姑孰, 便是成全了她与她那天子表弟间从小的情意;他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回建康的……
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他才是那个真正将她推入深渊,囿于浮屠的罪魁祸首啊。
晨光仍是昏暗,方才的惊雷终于化作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牖上。
郗翰之面色恍惚,借着朦胧光线,迟滞地自榻上起身。
他的双足早已因一夜未盖被而冻得麻木,甫一触地,竟是猛地一软,直直栽下,勾着一旁的鎏金香炉也滚落在地。
香早已焚尽,只余一炉香灰,伴着铮铮响声,洋洋洒洒四散而去。
他猛吸一口气,恰被细碎香灰呛住,不由掩唇一阵闷咳。
屋外守夜的婢子已醒了,听到屋中声响,不由出声问:“使君可起了?”
郗翰之咳过一阵,只呆坐在地上,并未出声,也未动弹。
他脑中不停闪过数月来的梦境,方才的混沌终于清晰度了许多。
既然他的言行与举动并非阿绮透露,后来二人间的书信往来,又出了那样大的偏差,可见他身边,另有奸人隐藏。
那人只怕与他日常生活十分贴近,既能窥见他的行踪动向,又能接触他平日的书信。
现在那人仿佛还未露出马脚,他须得沉下心来,暗中警惕留神,方能捉住。
而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做。
屋外雨水淅沥,婢子又低声问了句:“使君可还好?”
那声音裹在被雨水浸湿的寒冷空气中,有几分模糊。
郗翰之自地上霍然起身,略整了整衣襟,沉声道:“进来吧。”
……
到了食时,天已大亮,挟着闷雷落的那一阵雨也渐渐停了。
刘夫人早已盥洗穿戴,用过朝食,正要命人去儿子处问可起来了,却见他已穿上一身整齐衣袍过来了。
大约因心中有事,郗翰之面色有些僵硬,虽卸下已担了数月的重担,休息了一夜,往日白皙俊秀的面目见却仍是粗糙沉郁,尤其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较昨日归来时,眼底乌青虽消了许多,眼眶却有些泛红,就连眼神也愈黯淡了。
刘夫人稍有诧异,心疼道:“翰之,怎不多睡一会儿?先前才不要命地打了那么久的仗。”
郗翰之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母亲不必担忧,儿子无碍,只是骤然歇下,有些不适应罢了。”
刘夫人这才放心了些,正要多嘱咐两句,却又听他道:“昨日儿子已想过了,南燕一战方休,近来当也不会再有战事,儿子这便往宁州去一趟。”
刘夫人一愣,问:“可是要去将儿媳接回来?”
她虽是个寻常妇人,不懂山川地理,却也隐约知晓宁州山高路远,此去定要赶许久的路,儿子好容易才自战场上回来,为了儿媳,不得稍歇,便又要出行,一时想起先前红夫的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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