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可!”李慕逼视他,话语缓缓而来。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将我丢于毓庆殿不闻不问是栽培吗?让我假意将题做错让着李禹是栽培吗?我若未记错,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济安,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历练我的呢?”
“控制我的养母,制造一封封子虚乌有的信,生生扯断我的牵挂,斩灭我的情丝。真的,许是就是因为流着您尊贵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为你的那些信,我的确恨过。我想不明不白啊,为什么,我才走几个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赌气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谐,恩恩爱爱。我同她幼年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她怎么会那般快那般深情去爱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养母之手,出自她母亲最信任之人的手,让我无法怀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爱成恨,几乎让我堕身为魔。”李慕情绪变得激动,双目赤红中,将李济安推在座塌上,只捂着胸口声色哽咽道,
“兴德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大悲寺门口遇见我。我啊,我竟然还恨着她。我合了门,将她扔下雪地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要历练我成为一个无情无义、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这一刻,李慕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
“就差一点,你就成功了。就差一点,我就亲手害死了她!那样大的雪啊,那样黑的夜,我把她丢在外面……”
说这话,如同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李慕止不住浑身发颤,只缓了片刻,方提着口气继续道,“就差一点,幸亏我出去了,我才没变成魔鬼!”
话音落下,他将上半身衣衫脱掉,露出满身的伤痕。
“看见了吗,父皇?这胸口两剑两刀伤,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是我为赠和离书赎的罪。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儿我不过是为人设计,没有太大的错。我今生之错,这条条疤痕受的因,是那日雪夜犯的罪。”
“索性,裴氏司徒府教我去爱,而不是你这般,绝情寡义。”李慕穿好衣袍,“所以,我择了裴氏为这天下新主!”
“相比已经烂到根里的天家李氏,如今的裴氏更有资格。”
“不可能,你太天真了!”李济安惶恐地摇头,“让这天下换姓,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天家,不还有你吗?你无子亦无妨,无妨的,宗室里尚有好儿郎!”
“父皇,您当日南下逃亡,连着宫外开府的皇子公主十中七八不曾带走,宗亲你更是随带寥寥,如今剩下几许,您不清楚吗?”
“至于儿臣?”李慕笑了笑,“前两年开始,皇城便传君主不贤,臣子有德……”
“一身伤痕是我雪夜丢下她的罚,毁烂的名声是我当年懦弱宁信书信却不信裴氏的罪!”
“李家王朝最后有我这样一个无子、无德的君主,裴氏便可名正言顺的上位,不必受天下悠悠之口。”
李慕退开身,望着榻上已经气绝的人。
至此,生他养他的人,都不在了。
这世上,就剩一个她。
同自己血脉交融,爱恨纠缠。
建武六年秋,久病床榻的帝王在近半年不曾上朝后,突然降临宣政殿,于群臣面,将传位诏书方放于正大光明匾后面。
传位给何人,大半朝堂的臣子皆已明了。
尤其是西北高门,亦是明白,当年他们阻止帝王迎裴氏女入宫。经年后,帝王将整个天下都换了裴姓。
或许,当年,在政权一分为三,天子权柄下放时他们就该想到的……
而帝王病重,这一日亦不过是回光返照。
是夜,山陵崩,举国同哀。
九日后,群臣哀悼,子民叩首,八十一人抬棺,帝葬于陵寝。
翌日,新君继位,满城缟素换新颜。
与此同时,有人已经千里单骑一路西去,在距离凉州百里外的官道上,正遇一女子亦挥鞭策马而来。
暮色余晖里,她蒙纱遮面,然只需一眼。
一眼,万年。
李慕翻身下马至她处,扬起头凝望她,如同数十年前,在深宫昏暗的角落里,仰望那束光。
“你什么都别说,让我说。”他拦住她,只反复道,“让我先说。”
“今朝,天下姓裴,万千子民都有家。我,能向你要个家吗?”
秋日晚风拂面,携卷潇潇落叶无穷尽,飘落在两人中间。
“上马!”马背上的女子含着满目的泪水接上他眸光,向他伸出手。
从此,泼墨赌茶,赏红尘蒹葭。温纸如画,我以你为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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