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做母亲的便自顾自替孩子委屈起来,眼眶里立刻便蓄满了泪。
阿彩妈妈正愁怎么往下劝,偏在这时叫那车轮磕上了一块石子,坐在车里的人也跟着震了一下。
莫氏蓄在眼眶里的泪,便也随之晃了出来,刚好落在了清黛的眼睑上。
小女孩又长又卷的睫毛颤了几颤,方幽幽睁开了眼。
眼前渐渐明晰起来的画面,却令她有些茫然。
她不是死了么?
……再确切一点,不是她死了,而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异世女子死了。
说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原本的清黛从生下来便是在中原之外的柔夷外祖家生活。
其外祖乃花溪城主、柔夷之王,而她又是莫府这一代里头个孙辈,又天生伶俐精灵,从小就集阖府的疼爱于一身,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呼风唤雨。
然而就在十岁这年,在她与母亲随父亲升迁回京的路上,即将抵达都城门口之时,尚还在睡回笼觉的她竟然就被人强行夺舍了。
从此整整二十年,眼睁睁看着那个抢走她人生的异世女子顶着她的身份名讳,在礼教森严的中原京都,荒唐得人尽皆知。
尤其是及笄后的那几年,这厮一会儿吵着闹着要自己开青楼做酒肆,一会儿又以悖逆德行之言煽动身边的贵眷千金与夫君和离、忤逆父母,去自立门户做什么独立女性。
谁想生意是做一家垮一家,还常常招来一堆乌七八糟的烂摊子让家里人给她擦屁股;惹恼了原本对她很是疼爱的伯父姑母,还把满京的贵眷得罪了个干净。
生生将“孟清黛”三个字活成了华都城里最大的笑话不说,还连累家中男子在官场被排挤冷落,女子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全家上下一块陪着她沦为笑柄。
谁想都这样了,这丫头竟还一直自诩聪明绝顶、遗世独立,全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后来还被那宁国府世子几句花言巧语,迷得晕头转向,要死要活。
虽说那厮是长了张人见人爱的小白脸,但瞅那眼神就知不会是什么善茬儿,何况宁国府势大跋扈、居心不臣,于本朝一直都是为天家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节骨眼儿上,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会轻易与他家有所牵扯。
果不其然,易君彦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看上了莫府在南疆的威势,想通过她获得莫府的助力,她却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良人知音,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送了出去。
结果呢?
被他诓得失去所有、沦为一介孤苦宫女,在后宫苦熬十五年不够,容颜尽毁不够,背上弑君国贼的骂名还不够,竟在叛军攻破皇宫大门之时,还痴痴地以为他是为自己才逼宫造反,事成之后会把她接回去,八抬大轿娶为正妻?
若非易君彦亲手送上那一盏鸩酒,就是清黛这个原主显灵,亲自来骂,只怕她也依然不肯醒悟。
纵观她这辈子,也就临死前最后做的那一件事令清黛觉得舒心。
毕竟绝望之中还能想起来一簪子戳死易君彦,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已是这缺心眼的姑娘多年来办得唯一一件漂亮事了。
也亏得老天开眼,终让清黛在她死去后,有机会重归自己的壳子,让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原点。
那个不太聪明的异世女子,也算是用她短暂的一生给清黛狠狠上了一课。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扬起脸颊,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用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是暖的。
是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
清黛心尖颤颤,低下头将狂喜的泪逼了回去。
先前那二十年的冷眼旁观,便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既惹人愤恨不已,又不禁遍体生寒。
她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阿娘……这辈子女儿一定好好的,不胡闹。”
莫氏被女儿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弄糊涂了,便轻刮了下她精巧的鼻梁,紧搂在怀里笑着哄:“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定是做噩梦了吧?”
清黛不适应地僵了僵,这种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亲昵与温暖,让她莫名有些无所适从。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曾经被父母和莫府上下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小姑娘是她自己。
与世隔绝太久,想要重新适应凡世的温度与烟火气,确实也还需要些时间。
她慢慢让自己重新恢复冷静,开始细细思量当下的处境。
忆起当初进京之前,她被强行从身体挤了出去,便是为着母亲不肯受委屈,外加那异世女子实在好奇这个时代的深宅大院长什么模样,在旁拼命闹怪,最疼她的父亲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带着她们娘俩直接回了侯府,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一家三口当着他从前那些发小故交的面,被惨兮兮地晾在侯府大门外两三个时辰才从角门灰溜溜地进去,吃足了威远侯府夫人的下马威,颜面扫地。
就连个正经的洗尘宴,也是几日后威远侯回来后才叫匆忙办了。
京城人大多拜高踩低、跟红顶白,眼见孟岸如此不被本家重视,便也生了轻慢,原本打点好了让他直接到兵部上任,却被耽搁成了个无关紧要的闲差,从此一连五六年未得重用。
再加上有那么个名声破败的女儿,落了教女无方之名的他,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彻底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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