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侄俩僵持不下,各自憋着一股气儿,竞相折寿。
过了一会儿,尤启超用手轻飘飘地拨了拨尤良木的发尾,“头发长了,去剪剪。诶,话说,你那小电驴呢?”
“不骑,省电,”尤良木只用那辆小电驴来送外卖,平时很少开,减少对车的损耗。
“嘿,就那破车,当宝贝似的,以后舅舅发达了,给你买劳斯莱斯。”
“发达?发梦吧你。”尤良木语气微微烦躁。
他知道他舅想岔开话题,这种人就这样,一犯错就想逃避,每次都插科打诨混过去,然后重蹈覆辙,闯了祸全要别人给他擦屁股。
尤良木气得很:“我说过几次了?让你别贪小便宜,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多少次了?你不累我累……那些人怎么就没把你打死,那我找张草席把你一捆,往沟里一扔,就一了百了了!”
实在矛盾得很,他明明在骂人,气势却不凌人,又带着点哽腔。
太遭罪了,也不知是他在骂他舅,还是老天在骂他。
尤启超沉默着挨骂。
尤良木弓着背像只皮皮虾,蹬车如撒气,“舅,你说你腿不瘸,还能当个快递员,要不然,出去找个黑车开开,帮补家计——”
话没说完,他被尤启超刮了一瓢后脑勺,“开什么黑车,你从哪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当?”
“……”
“尤良木,我教没教过你,做人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遵纪守法!”
“那又怎么了?那也是靠自己的劳力赚钱……”
“兔崽子,你再说?!”
尤良木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他气不过,就非要还嘴回去,尽说糊涂话气他舅,“就我们这种条件,啥都没有,啥都不会,还想干什么高贵活儿不成?”
他最高贵的职业构想就是开一间辣菜馆,但是,自从知道了唐云乾不能吃辣之后,这个高贵的职业构想就灰飞烟灭了。
如今被他舅这么一气,他差点要说,为了还债,你外甥还被债主睡了两年呢。
整整七百多天,屁股都给睡熟了。
原本他以为,这份工作多少有点好处,给有钱有势的资本家作伴嘛,肯定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被大佬罩着,狐假虎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体验一把小人得志的感觉。
可是原来不是,资本家只是把他当飞机杯。
尤良木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在那七百多个日子里,好歹努力过吧……
唐云乾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有点爱他。
但可惜的是,资本家一般不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飞机杯。
尤良木便把那段时间归类为一段打工的时光,不算光彩,不算什么高贵的活儿,当是积累了一段特殊的工作经验,而非感情经验。
如此一来,心里头就好多了。
只是心里好多了,不代表能坦然说出来,要是他现在告诉他舅,自己做的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卖身偿债,那他舅肯定会把他的头拧掉。
尤启超还在教训他,“臭小子,在外边不学好,净学个屎片子,以后要再敢提这种话,我把你腿也打瘸了!”
他掐了两把尤良木的肉,不过没用多大力气,估计是怕真把尤良木掐疼了。
尤良木也是气晕了,顶撞他:“你还不是老偷人家水果?拿人几个烂果,你就能发财了?你说自己不想废一辈子,那你倒是找点事情做啊!这么多年,只会放屁。”
尤启超被气得急火攻心,好腿瘸腿齐齐并用,凉鞋擦着水泥地,刹停尤良木的车。
男人起身下车,一瘸一瘸地,要自己走。
尤良木立刻停了车,追上去,“哎!你下车干嘛?这里离家还远着呢!”
尤启超不理他,继续走。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实在拿他没办法,尤良木只能推着车,慢慢走在他后面,时不时地卖个乖,认个怂。
“哎……别气了行不行啊?我好歹是个晚辈,你这个做长辈的,就不能给点好脸色看看?”
“我载你吧,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哇?喂……你再不说话,我当你是哑巴了,哑巴!废人!”
尤良木看着他舅的背影,挺衰的。
他莫名就在想,当初唐云乾看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样衰?
暗淡,死气沉沉,像条虫子,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被传染霉气。确实挺衰的,衰到家了。
可是活成这样,是他们自己想的吗?
谁想这样晦气呢?谁不想活得有朝气、活得敞亮一些?谁不想昂首挺胸反抗一把?
尤良木忽然停住了脚,渐渐拽紧了双手,指节发白。
当初唐云乾说着“衰样”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一副怎样的表情?除了那个时候,唐云乾还在什么时候瞧不起他呢?
大概是……每个时候。
男人回忆着,突然垂下了眼,看着自己膝盖上两个跪出来的泥印子,低低地说,“尤启超,你不就想要个公道吗?唉……我、我这就给你讨去。”
他舅脚步一顿,站在原地。
然后又听见,尤良木跟自说自话似的,喃喃了一句:“对啊,凭什么……总是要被欺负,我们……为什么一直这么衰……”
尤启超听出了些不对劲,有点慌,他收敛了脾气,转身向尤良木走去,“好了好了,瞧你这样儿,我不闹你了……都这么晚了,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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