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余美兰站在那儿哭了,她没发出声音,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早先里她亲眼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和冯一诺之间的关系明显不同寻常,更早些时候她在自家楼下又听到了那些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冯之恒在手术室里的那几个小时,她除了惊惶于丈夫的生死,同时还发酵出无穷无尽对孩子的担忧。
她不懂自己的诺诺是怎么了,这是个从小到大最乖巧省心不过的孩子啊!
在无尽的惶恐里,余美兰听到儿子的声音,有点怯,但努力在解释。
“……是的,结婚。美国是承认同性婚姻的,我和他在拉斯维加斯注册了……”
冯之恒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此刻窗外的夜色还要深重。
“如果我和你妈妈不同意,你能和他分开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
周铭远坐在病床边,初升的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晨光将他的侧脸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线。他自始至终安静,非常认真且仔细地听完了冯之恒方才那长长的一大段话。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且虽然是在舅舅膝下长大,但在纯粹的美式家庭文化中,长辈并不能以任何的态度和语气来要求儿女的婚姻。
可他也完全体会到了眼前这位中式大家长对自己孩子深沉的爱。
多年以前,周世勋夫妇面对自家寄予厚望的独子周瑞年,执意要迎娶女星辛悦菱时,是否也是如此?
周铭远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神色,随即收敛了全部心神。
他坐在病床边,腰背舒展,目光澄澈。
“这次的舆论风波本身并不是冲着诺诺来的,甚至最终目标也不是我本人。是因为盛世嘉德树大招风,也是我的失误,让诺诺成为了众矢之的。
“我也要请求两位的原谅,第一没有保护好诺诺,第二,没有及时尽早地登门拜会。”
他说到这,余美兰嘴唇微动,忍不住就要说点什么,但看了一眼冯之恒的脸色又强行忍住。病床上的冯之恒皱着眉,在听这个年轻人的逐一答复。
“我本身是美国籍,过去三十多年一直在纽约生活。盛世嘉德是祖父遗留下来的一个回国契机,这段时间我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有必要的话,随时可以辞去这个董事会主席的职务,周家有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诺诺是个演员,于公于私,星晖娱乐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这点我绝对保证。
“舆论伤害可以努力降到最低,但不一定能完全不受任何影响,诺诺喜欢演戏,他是个很好的演员。如果他希望并且愿意有更广阔的空间,并且两位也不介意的话,我会建议并协助他去美国发展。他的英文没有任何问题,您是知道的。
“最后,我非常非常理解父母对子女的思念——我的一位至亲,失去了她的孩子很多年。如果两位不愿意诺诺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我也可以为他留下来。
“中国很大,什么都可以容得下。”
周铭远缓慢地,诚恳地,说完了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两位一样珍惜诺诺,请让我陪伴他白头终老。”
“不行……”
冯一诺忽然哭了。
他明明已经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对抗和父亲直接对话性取向时的无尽惶恐,可是听到冯之恒说出那句“我和你妈妈不同意”,眼泪却依然在瞬间就迸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悲伤,还想着要努力说服家长,于是抬手胡乱抹泪,可越抹越多,手心手背擦了个满脸花。情绪过分上头,他已经组织不起语言,只会喃喃地重复那两个字。
“不行,不行。”
他不能和周铭远分开。
仅仅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他的整个五脏六腑就紧紧缩成一团,仿佛有一把钝刀子正在里头肆意翻搅。冯一诺一直知道自己是容易掉泪的易感性格,他甚至曾经在拉斯维加斯的大教堂外哭得差点儿晕倒。
而此刻,他根本没意识到要哭,是泪腺自己崩了盘,肆意汹涌的情绪一瞬主宰了他整个人。冯一诺竭力深呼吸,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像个丢了糖的小孩一样幼稚又无助。
余美兰含着满眼的泪,站在冯之恒的病床畔看着孩子哭,她身后是凌晨五六点最黑暗不过的天幕,整个脊背上甚至都因此觉出了透窗而入的丝丝寒意。
做母亲的有点虚弱地叫儿子名字。
“诺诺……”你能不能听爸爸妈妈的。
这后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因为被冯之恒打断了。
才做过了大手术的家长脸色苍白,但声音渐渐严厉。
“冯一诺,这里是中国,你跟一个男人结婚,会被戳脊梁骨,被骂,不能再拍戏,从前所有的努力和积累全部都白费——就算这样,你也不肯和他分开吗?”
冯一诺正在抹泪的手顿住了。
他的眼睛被揉红了,鼻头上都挂着泪珠,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父亲。
冯之恒面色森冷,苍白底色下甚至透出几分铁青。
这样过分犀利的对峙,甚至让余美兰生出了不安,她心慌地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公,想要给孩子打个圆场,却因为母亲的立场而狠狠地纠结着,怎么都不能在这种大事上退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冯一诺声音响起来,不大,但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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