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辟蹊径,想杀出一条路。
沈砚上下一扫金风,这胸,这腰,这腿,确实有几分本钱,念及他先前鏖战时的风姿,给他开个后门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观金风表情,颇为羞愧不语,道:“金小将军脸红什么?”
金风不顾父亲在身后捶打他背部的手,一咬牙,拱手道:“监军大人,实话实说,在下不通诗书,只认得几个字。”
金风从出生就在觉华,左右都是不识字的大头兵和流民百姓,平日给远方家人写信都拜托金风,金风从来不觉得文化不够用。
可乍然见到来自京城的天子近臣,这位大人风姿卓越,武力超绝,举止如孤松玉山,萧萧肃肃,一举一动都仿佛带着京城的风流贵气。他这样一个只识得一些字的士卒,对上这位大人,顿觉自卑不安,不敢上前,扪心自问:配追随大人吗?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配。
他唯一能仰仗的一身勇猛力气,在这位大人孤身战敌军的战绩面前,泯然众人。更担不起父亲的再三举荐。
沈砚环视一圈,看见一张张“啥?认字还不行还要会作诗?”的震惊面容,明白了。
觉华岛天生的地理位置,被先辽东经略当做与锦州互成犄角的城镇,军事上的重镇不代表经济文化发达。觉华苦寒,岛上民众多是流民构成,估计连私塾都没有几所。
沈砚把在觉华兴建书院通教化之事记下,看向金风,“……把衣服系好。”
年轻的觉华小将被觉华游击将军扒得衣襟半敞,金风满脸羞愧,低下头好好理了理衣服,把若隐若现的弧线好好地遮住,总算像个正经人了,沈砚忽然把目光转向窗外。
嘈杂的声音渐次靠近,开会的门外,满城觉华当地的将士与百姓,自发地汇聚前来,守在这扇门外。
今夜星子遍布,明月皎皎,沈砚踏出屋外,就看见一双双欣喜、崇敬、感激的眼眸。
他们手中捧着自己家中最珍贵值钱的食物,忙不迭地想要献给在守城战中以一敌百,面对鞑靼不退一步的监军,“沈大人,收下吧!”
“是啊!您收下吧!”
“要是没有沈大人过来带我们盖墙抵御,我们觉华要没了!”
“谁不知道鞑子凶残,这次在沈大人带领下,能杀鞑靼,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来感谢!”
这样的情形,沈砚离开凉州时也有一次。
她以狠绝手段覆灭王家,再以铁腕震慑凉州世家,一一分化瓦解。她走时,凉州百姓和被她解放的奴役者沿街相送。那时沈砚不是不动容,只是那一点感动很快转瞬即逝,她一心想着怎么拿凉州功绩当做回京的筹码。
金朔在旁边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我让的,我听说他们要感谢大人,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感谢法。我现在就把他们赶走。”
沈砚止住了他,她看着一张张真挚淳朴的面容,和期待她收下礼物的神情,道:“没有谁能救觉华,除了固守觉华的将士百姓、你们自己。”
他们不解,仍然执着地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
灯火如游鱼,聚拢又散去。告别觉华百姓后,沈砚登上了觉华山上。
她望着天际,荒野空旷的苍穹如靛蓝鹅绒,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苍莽又大气。
沈砚站在山巅,夜晚的山风如波涛,一层层地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袖,她浑然不觉,只负手遥望苍穹。
李凌州登上山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他停了停,似乎怕惊扰了沈砚。
沈砚未转头,声音却传来:“何事?”
李凌州来与她商量粮草辎重一事,因先前与冀王的矛盾,他麾下的五千兵马,仍在觉华待着,就地扎营,带来的粮草已经吃完。
“觉华的粮草,本来就是给你麾下。”沈砚回过头,“如今物归原主。”
李凌州看着沈砚,心疯狂地跳了起来。
那么多粮草,足以吃半年,都给他?那他有了士兵,又有了粮草,岂不是在关外横着走?
“毕竟,你要修大凌、小凌沿途城镇,和大宁城城墙。这点粮草,或许还不够。”
李凌州心道:果然没那么简单!沈砚想要自己当工匠!
沈砚与他说后,依旧仰首望向苍穹。李凌州心中微动,也一齐抬头,墨蓝近黑的天空里,星子一闪一闪,汇成漫天璨璨银河,光芒夺目。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
李凌州第一次听到沈砚主动与他闲聊,他屏息凝神,听到沈砚哑声道:“每一个去世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子。”
是吗?李凌州茫然,他看向星子,如果父亲也变成星子,看见这场由他参与的大捷,击败明水,俘获六千鞑靼,会不会特别欣慰、特别开怀?
李凌州知道,他一定会的,他若是还活着,一定会掩盖不住骄傲与笑容,哪怕装得再好,也会背着自己与同僚交口称赞,夸耀再三。
可他已经不在了。
李凌州眼眶一湿。
“‘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传说罢了,聊以慰藉,人死如灯灭,哪有不灭的存在。”沈砚发出一声喟叹似的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起来多简单。”
是啊,可谁能忘了呢?至亲之人的死,就像是穿过身体的伤口,伤好了,疤痕还会覆在上面,永远愈合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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