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用好饭,李东吾先将一桌小的给打发走了——从前他们都得看着李老太太的脸色,等她离席再接连退去的。这一回,老太太想走的心就算再迫切,还是被李东吾一声不冷不热的妈给绊住了脚,她推托说头痛得受不住了,李东吾便立刻吩咐管家去找些好药来,又说,“这可是关乎全家的事儿,我怎么敢不跟您说一声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巴不得大小的事都瞒过我,”李老太太冷笑,鼻翼上盖的粉又因出了些油汗而悄悄脱了,她直盯着我手上那镯子,不出一刻钟前还戴在她身上的,我倒真想乖乖摘了还回去,“和元家的婚事就这么告吹了,你是打算从哪儿再去找这么合衬的一家助益?”
“老二老叁捅下的那些窟窿我都给填好了,谁家的嫁过来都帮不上什么忙了。”他一副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故意要气老太太般,指腹从虎口转移到腕镯上,游弋起来好像在我皮肤上踞了一条舌,嘶嘶吐着信——虽看上去实在不关我的事,但我下定决心等下要将他盘问清楚。
提到老二老叁,李老太太又是意料之中地面上一赧,李东吾演得上瘾,又换了很黯然的语气,眼睛垂下暗去,让人听了看了都要当真地去拍拍他的肩宽慰一番,“再说,这件事本来不该说给别人听的……我们的孩子掉了,她年轻,我不是了,总归有点愁神的——我得腾出些时间去吊唁,一点儿过年的心都分不出来,何况享乐呢。 ”
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比李老太太的更精彩。
堪堪收回去,老太太的眼神已是从头到脚地扫了好几圈——上一回她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拢共没有这么多——也许是想从中发觉一点失去孩子的哀戚与病色,还有那点爱侣间隐秘之事被一人道破的难堪(在她眼里,这部分该是占了大头儿的),好在我的手始终被李东吾攥着,要不把什么能抓到的衣服桌布给揪烂了也有可能,只将指甲深深地刺向他的手心,怀了掉了,全凭他一张嘴在我腹中编排出一场悲剧,想来他也是发觉被我算计之后,两人嫌隙又摊开了,他也不像从前那么笃定这备孕计划随着他心意就能落成。
应该也有点对自己年纪的忧愁吧,这倒是装不出来的,他说我年轻,他不是了,他来回怕的不就是这些事,我在他怀里从十八九岁长到如今,对这世界最鲜嫩的一些幻想也逐渐磨出不少的毛边儿,见了世面就变精明,变得精明便有打算,虽然许多把戏终于还是会被他识破,但是这识破的时间一天天地拉长,四舍五入也是他不再年轻的一道创痕。
李老太太脸色极快地划过一道轻蔑,想我也是没那么被这个继子心疼的,这种事便如此老实交代出来了,却还是转变过来,攒出一层薄薄的惋惜,她早修炼了许多年无需调动的表情,“那还是得好好调养,”却看得我发寒,“你们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是欠考虑的。”
我心里嗯嗯称是,他现在考虑够了,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不是让人想怀就怀的,知道我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的,被我摆这么一道,应会放下许多本看不清的幻梦——直到他不紧不慢地说,“该有的总会有,我们都诚心等着。”
我们回了他房间,关门前他嘱咐人上些茶和点心来,我便不好龇牙咧嘴地和他吵起来,全身力气倒像抽空了般,好惊险的一个初一,靠了床头将半边儿身体都陷进去,将声音蒙在盖上来的手掌里,“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的?”
他坐在床边一个矮脚凳,将我空的那只手握住,好声好气的,“你来一趟得了一个这么好的镯子,还有红包,这么划得来,怎么还冤枉上我了?”
我抽了两叁下,可都无果,感受到他掌心还有深深浅浅的指甲凹痕,真不知道他图的什么,年纪大了愈发痴了。只好正色道,“你带我来就是让我看看,你已经不再和元琳琅有婚约了?”
“本来的事儿。”他似有笑意,像等我夸他的小朋友。
我看无路可退,只能逼近一步,“那你会和我结婚吗?”
像是没有意料到我会这么直白迫近的发问,他一愣,声音闷闷的,我常分不清他是在演还是发自真心,他低了头道,“我想你是从没有想过和我结婚。”
我坦然道,“你想得不错。”
他将我的手松开,霍地站起身来,好像这一上午绷得他再也挨不住了,在屋内没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了几步,站定望向我的时候有些焦虑,总比那样虚虚笑着好,“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一遍遍算计我,我有哪次当真怪你了?陈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多想……”
“你没得罪我,说实话,你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的。”我生怕再从他口中听到诸如爱般恒久无限的字眼,只不敢看他了,盼着茶和点心早些上来,“可我从没想过和你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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