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阿姨恰好打扫完房间,客厅里留着淡淡的清洁剂香味,闻起来很凉。他说了声辛苦,送她出门,才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摸出烟,含在嘴里点着了一根,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去阳台。
他不喜欢做家务。一百八十平的房子,除了卧室和书房,其他地方几乎都不怎么用到,更别提出差不在家的时间。每周请阿姨来打扫一遍就够了。
阳台也被打扫过,乘凉的藤椅和小方桌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拿了只烟灰缸坐下,从十九楼看下去,整座城市和沙盘玩具没什么两样。随便指指哪栋大楼哪条街,他都能叫得上名字。
初一到高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六年。
过去他和程识常在周末约着一起去逛书店。程识家里条件确实不好,除了义务教育的课本,老师偶尔布置买教辅资料,就拉着他去二手书店碰运气。
那几年走遍了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就为陪一个人买本被翻得卷边的《课堂完全解读》《考试必背学案》。偶尔运气好,有个十块八块的余钱,就再精挑细选地买一本过期漫画。
一根烟很快就燃尽了。任明尧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回头看了眼客厅,没有起身再去拿下一根,靠进藤椅里,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没有驾照,被助理扔在商场门口时,确实抱着些好好观察人间生活的想法。
可来来往往的人影从眼前晃过去,他很快就觉得累了。身临其境对他没什么用,他站在那儿人是麻的,宁愿回家再拉十部家长里短的电影。
走出商场,他就看见了那张脸。
被大雨困住,那张脸上的表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他很熟悉那样的表情,甚至在看到的一瞬间,脑海中条件反射般响起少年无助又依恋的嗓音。
怎么办啊班长……
帮帮我吧,班长。
程识曾那样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像他的影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见面。他能感觉到程识离不开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一直那样好下去。以后去哪儿都得一起,一起上完了初中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完了高中再一起读大学。
可能他真的在感情线上没半点天分,所以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程识能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抬抬腿就走了。
八年。结了婚,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八年太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时常不敢相信,怎么心里还在惦念着。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懒得跟什么人谈感情,才拿程识当个幌子。
八年。他一点都没变,连有了孩子都还是那副模样,换身校服混进高中也不会被察觉出来。
他今年才过二十四岁,孩子看起来两岁大小。往前推,应该是刚结婚就有了孩子,那么是有一个大学里就交往的女朋友。感情非常好,才会一毕业就结婚。
他或许生活条件不算富裕,但还年轻,家庭稳定,事业就不愁发展,比所谓的“被小富婆包养”好很多。
他独自拥有了一帆风顺的人生。
工作消息涌入手机,不停地在桌面上震动。任明尧拿起潦草地翻了翻,退出时误触了许久不用的电话簿,跳入视野的第一个号码就是程识的旧手机。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有事都用微信联系,很少有人再发短信打电话。他没有换过手机号,电话薄也没有更新过,于是程识的名字一直都被置顶在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再看见,只觉得自己可笑。
他删掉了程识的电话号码,几乎没怎么犹豫。从前多少个夜里都下不去手,如今真的点下“确认删除”,才发现是这么简单的事。
都说人海漫漫,他第一次如此切身体会。
原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仅仅隔着二十几公里的距离,就错开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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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识靠在咖啡店的卡座上,心情有点麻木。
他等着程晓君把椰奶喝完,拿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牵着手走出了店门。
雨依旧没有停。好在出租车来得还算快,他实在迫切地想离开那家咖啡店,今后也绝对不想再去第二次。
直到出租车停在家楼下,口腔里都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
回家之前先去了趟诊所买药膏。回家之后给程晓君洗漱,给红屁屁涂上药膏再换上新的纸尿裤,一番折腾下来,小孩子也困了,不用哄就自顾自地睡着。
程识才得空,靠着床坐在地板上愣了一阵,忽地双手抱头,粗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双颊热腾腾地烧起来。
实在太难堪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本命年的威力?才三月份,他就好像已经把整年的力气都透支得干干净净。
他刻意地不去想任何跟任明尧有关的事,只专注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催眠自己的。别去想。
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呢。
其实咖啡一点都不苦。程识想。
怪他自己。
他总是无法以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任明尧面前,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原本还能算是平平无奇的碰巧重逢,因为程晓君突兀的举动,变成了尴尬的灾难现场。可他无法怪罪什么,只能无声地崩溃一阵,然后让自己振作起来,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这孩子改掉乱吐口水的坏习惯。
单人床上,程晓君睡得不太安稳,胳膊腿时不时地扑腾,翻几下就悬在床沿上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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