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数月以来难得觉得有些愉快。
“老五不比太子聪明,亦无太子仁厚,然在行军一事上有奇才,众皇子中唯他有军功等身。他虽不如太子,但亦非刻薄寡恩,飞鸟尽良弓藏之人,”皇帝笑了笑,引得自己一阵咳嗽,刘曜却忘了起身为他端上参汤,“再不济,还有刘翡。”他咳得嗓子有点沙哑,但仍有着一种闲适的好听,“刘翡母家无人,其母妃木讷胆怯,刘翡年幼,自小千娇百宠,被惯得目使颐令,然无藏锋,扶持他做皇帝,朝中必力阻,但除却这点,年长皇子皆凋零,朕因病崩逝,乔郁掌天下权,他说一不二,立刘翡为帝,自己地位超然,虽无帝位,而有帝王之实,倒比做人臣来好上太多。”
“所以,朕很好奇,乔郁为何选择了你?”皇帝声音很柔和,比刘曜询问他时更柔和。
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刘曜,等待着一个答案。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刘曜回答,只看他的反应就够了。
太子在他膝下长大,虽无多少父子之情,但倾注无数心血,其余诸子,若不是母亲得皇帝喜爱,则多被忽视。
其中当然包括刘曜。
可他又是最争强好胜,野心勃勃之人。
皇帝三言两语,便让刘曜想起了少年时不被皇帝重视,受人薄待的日子。
他压下怒意,竭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儿臣与乔相,无甚私交。”
就算有,在他回皇城,正大光明地监国之后皆会化为虚无。
连日来刘曜处理诸事,随行诸臣皆以为尘埃落定,待三皇子态度不同往日,俨然如同帝王一般,若非皇帝还活着,刘曜恐怕已用上了皇帝的仪仗,连他自己都以为,帝位舍他其谁。
“无甚私交?”皇帝弯了弯眼睛。
他受病痛折磨,最痛时浑身关节具如闸刀切过,他食不下咽,夙夜浑身,早就瘦得身上的寝衣都不合体,可他眉眼仍有艳色,消瘦令他面容更为锋利,令这种艳色更为凌厉。
刘曜忽觉这神情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来为何眼熟。
皇帝道:“你当日亲自举荐乔郁,当是你此生最为正确之事,”他笑,“吾儿,事成之后,欲以江山几何谢乔郁?”
刘曜只觉那种怒意压制不住。
他从不隐忍,更不温和,今掌权位,在众谋臣劝解之下竭力掩饰得意与盛气凌人,朝臣近日都对他毕恭毕敬,他险些忘了被人鄙薄是何滋味,偏偏,以玩笑般的语气说出这样诛心之言的人,是他的父亲,是当今最最尊贵之人。
“陛下,”刘曜道:“儿臣今日种种所得,皆为儿臣自己得之,”他低头,尽量不让皇帝看见自己流露出戾气的眼睛,“与旁人无干。”
垂落的长袖下,是攥得发青的手指。
“太子谋反,你何故先于老五先来?”皇帝温言道:“老五出事那日,禁军何以没有在听见异响时便至?禁军首领与乔郁有些私交,”他满意地看着刘曜愕然愤怒混合的神情,“唔,此事,看来三殿下不清楚。”
刘曜终于忍不住,道:“举荐乔郁乃是儿臣此生最后悔之事,乔郁狼子野心,岂能满足于小小相位?他要的却是权倾朝野,扶持君主于他而言有何好处?我与刘昭此消彼长更如他心意!”
他疾言厉色,终于将心中秘而不宣的话说了出来。
谋臣多劝他施恩于乔郁,但乔郁阳奉阴违野心勃勃,叫他怎么能将前事一笔勾销?故见乔郁次数不多,每次见到都要维持一副卿乃国之功臣的模样让刘曜自己都难受的作呕。
明明当时不过一依附他的小小幕僚,现今却要他费力哄着了!
刘曜恨不得马上回宫,寻个由头罢免乔郁,此后是杀是留,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这个儿子对乔郁的不满已溢于言表。
刘曜骄横易怒,不好相与,但好控制,他原以为乔郁想要刘曜上位是为了这个,眼下看来,乔郁与刘曜已离心离德,不论乔郁是不是真心,刘曜得势后都不会再容忍乔郁。
乔郁不是傻子,他怎会看不出刘曜的态度?
皇帝似是困倦一般地闭上眼睛。
乔郁不会束手就擒。
刘曜悻悻住口。
“乔郁对你尚算忠心耿耿。”皇帝道。
刘曜看向床上闭目的皇帝,眼中的阴鸷不加掩饰。
可惜,不能。
皇帝道:“明日可要到王城了?”
刘曜垂眼,恭敬道:“是。”
……
翌日。
大军平安入城。
斛州军无资格入城,只得驻扎城外大营,待休整些时日后再返回斛州。
皇帝回宫之后精神比往常更不好,服下安神药后便昏昏入睡。
刘曜暂居宫中,住所与皇帝寝宫不过百步之遥。
他为表孝心,殿中无婢女立侍,只庭中有二三粗使用人扫撒庭院,端茶送饭而已。
刘曜阴沉着脸看书,他与谢居谨交谈时还是一张温和忧虑的面容,刚进寝殿便全然消失,活像被抹去了表情的木头人偶。
允佩站在门边,亦不言语。
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是侍从的声音。
允佩看了眼刘曜,在得到刘曜允许后打开了门。
侍卫下拜,道:“殿下,元府与乔府走水。”
刘曜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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