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三秋跑了。”严远寒道。
修者的百年如白驹过隙。
如今严远寒不再是那目下无尘的上修界修士,闻殊音也不再当年慈悲心肠的真人。
他迈过一名长老的尸首,道:“我会去追,这里不服的全都丢到了后山镇魔塔中,其他人在正殿里,弟子们我没动,后续你来处理。”
严远寒举目太清宗的峰峦叠嶂,道:“收拾罢,有故人来。”
“谁?”闻殊音问道。
血气与霜雪混杂,严远寒默了半晌,道:“含山师徒。”
咣当。
闻殊音的剑坠到了石阶上。
*
沈折雪听罢时渊的讲述,深感局势瞬息万变。
他喝了碗定魂汤药,苦味在舌根还没散,严远寒就带人上门来商量而后打算。
眼下沈折雪话也讲不出来,坐也坐不稳,袖子里的胳膊上密密麻麻是太古银花和朱红宛如冰裂般的纹路,看起来实在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但他也着实个劳碌命,借由与时渊识海相通来传话,闭门一谈便是数个时辰,中途灌灵喝药也不耽误。
闻殊音几度红了眼眶。
眼下沈折雪和时渊已然恢复记忆,也便能解释千年前大阵中发生的诸多变故。
当年大阵落成后,众人皆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恍惚,想必是天道与邪流博弈所致。
邪流虽在封印之事上棋差一招,但却干扰了修士们对帝子降兮祭祀的认知,而正是因为那次双方正面冲击,邪流灵智似乎意识到人间并不是那么好腐透,便退后一步,选择和修士合作。
此事牵连甚多,沈折雪到最后疲倦地眼睛也打不开,不知不觉间窗外天已擦黑,众人告辞离去。
闻殊音离开前长鞠一礼,于袖中阴影里抹去他多年不曾落下的泪水。
他们离去时,正与周二擦肩而过。
周二的经脉勉强稳住,他踏月而来,听时渊转达沈折雪的心音。
他知晓了当初阵下的异变,多年心结有了结果。
可是他没有痛哭流涕,也似乎没有哀叹恸楚,只是道:“薄……君如镜的尸首还在我这里。”
沈折雪将怜不得的事告知与他,周二听罢,默默闭了眼,长久长久地沉默着。
当夜,一同被擒回的君如镜被连夜火化。
来的人并不多,薄紫衣在世上已无亲缘血脉,半个徒弟冷文疏甚至比他还情况不明,如今裴荆尚在寻那和冷三秋一道失踪的竹马。
沈折雪在时渊搀扶下蹒跚前来。
漫天星斗,月色如水。
与那东拼西凑的身体一样,薄紫衣体内的三魂七魄是用同命格的孤魂叠以秘法凝和,如今孤魂各自回归轮回,美人于火焰中化为枯骨。
点点灵光升上天际,那灵光中尚有破碎的道侣契在化为虚烟。
周二全程都十分冷静。
他收敛了薄紫衣的骨灰,依从他的遗愿以防再被人利用,尽数撒于太清山。
而后他拿着沈折雪写的招魂,寻了个孤山山头,之后几日都没有露面。
琵琶声日日夜夜,没有止休。
三奇毒中,怜不得几乎已不再属毒物之流,而更像是咒。
薄紫衣不死不灭,亦不在被容于世间,或许此刻他的状态更像是剑灵,但却永远无法再化为人。
况且那时他为拖住君如镜已耗尽鬼气,如今又是什么模样,谁也不能知晓。
周二一连招魂三日无果。
他下巴上长出青灰的胡茬,就如同在云沧城那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他便是这样坐在屋顶上弹琵琶,却意外招来了一只灰扑扑的游魂。
游魂不过巴掌大的一团,飘来飘去如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它闻弦而来,并未觊觎残废修士的灵气,似乎仅是爱听那么一两支曲。
周二当它是只风雅鬼,十分活泼的样子,教他有片刻的开怀轻松,偶尔又会栖落在他肩头,像一只敛起翅膀的安静的青鸟。
他甚至还与它说起过薄紫衣。
周明归于剑道一途上天赋异禀,于情爱上也就比相辜春好上那么一些,但相辜春是真的不懂,周凌则是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情爱远比剑道复杂。
更多时候周凌其实分不太清,自己对薄紫衣的感情是否出于怜惜。
可薄紫衣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怜悯于他而言是一种屈辱。
旁人觉得人家好好一个精通阵法、擅长守护的乐修,初入道不久就整日里像一个剑修一样在前面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情。
况且薄紫衣长得那样好,更容易教人起怜香惜玉之意。
但周明归没有,他觉得薄紫衣是一位修士,他的曲风里有肃杀锋刃,绝不是一件供人观赏的物件。
孤山绝壁,周二拨着琵琶弦,额头淌下豆大的汗珠,体内灵气翻涌,冲撞经络。
……怜不得。
他视野模糊想着,直到死,他那倔强的乐修也依然如此。
只是那样高的星台,掉下来会不会很疼,箭镞停留心脏,又会不会觉得很冷。
变成孤魂野鬼飘荡在外时,听到世人对他的诋毁误会,看到桑岐对他的百般折辱时,有没有觉得伤心难过。
就连自己,也一度以为他已背叛。
凝滞的灵气复苏,绞杀着他的身体,可那曲调却愈发高亢,碎石飞溅,在荒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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