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时渊感受到他起伏的心绪,强行闯入碎片来到了师尊的身边。
时渊的阵术水平已不亚于一名一心修炼阵法的修士,但此刻沈折雪并未注意到这些。
严远寒则又看了时渊一眼,无声地叹息,对沈折雪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时渊向前半步,同时借由这个动作,悄无声息的握住沈折雪的手。
宽大的垂袖遮挡了他这个小动作,而沈折雪几乎是溺水者抓住一截浮木般回握住了他,指节用力到发白。
时渊用力扣住沈折雪的五指,在识海中对他道:“师尊,我在这里。”
沈折雪闭上眼,再度睁开时与严远寒道:“严长老,我以前的那些记忆,是为了洗魂么?”
他问的平静,但颤抖的手还是曝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严远寒坦然道:“是。”
沈折雪呼吸一窒。
在看到那些属于严远寒的记忆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现在被人亲口证实了,却还是经不住地战栗。
洗魂是修真界的禁术,也是比任何封存记忆的术法都要高明的邪术。
被洗魂者先要打散其魂魄,再投入虚构的洗魂幻术池中,在池中此人一生将被重新涂抹,过去的一切皆荡然无存,是彻头彻尾的昨日如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折雪呼吸急促,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却优笑出了声。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严远寒道:“三宗与邪流合作,大阵崩毁之时便是上修界升起之日,但邪流不同于灵气,普通修士无法控制,我们也自然不会全数倚仗旁人,故而炼出你来。”
他言辞毫不拖泥带水,“只是谁知你所能控制的邪流太过有限,且屡屡坏我等大计。除掉你非是难事,可冷三秋忌惮你若有心同归于尽也是棘手,不过到底不成气候,所以留你到今日……”
时渊听罢,忽而沉声道:“严长老所知如此之多,似乎也被宗主猜忌。”
严远寒嗤笑,“他们几时相信于我?”
“那么原本计划应该是——今日血锁一开,三宗封印回响,上修界借邪流升起,人间地脉崩断,邪流下淌,万物归于虚无……”
沈折雪道:“邪流灵智确有其物,它今日将夙愿得偿。”
严远寒静静看着沈折雪,长风回旋往来,他道:“有,但‘它’身份多变,游走不定。”顿了顿,又说:“你不想知道你从前是谁?”
时渊感觉到沈折雪身子一僵,他指腹摩挲了一下后者的手背,那是一个细微的安抚。
他对严远寒道:“严长老,您昔日谈及人之一生何以为人,便是因为所遇种种人事,喜乐悲欢,聚散离分,心中所持一念。故而一人不同于飞禽走兽,无情草木,亦不同于万千人。”
同一时刻,沈折雪听见时渊在识海中对他说道:“师尊,不管你从前是谁,没有你的过往经历,便没有这场师徒之缘,更没有现在的时渊。那方世界将师尊带到了我身边,弟子感激于那里,只要活过了,有人记得,那便是存在过。”
在这一刻,时渊的冷静和理性超乎想象,却又温柔地令人无法再回避恐惧。
沈折雪怔住。
……只要他愿意相信那个书外世界的存在。
那里有沈折雪颠沛流离的过往,是孤儿院里挤挤攘攘的冬天,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的一次次分别,也是辛苦的求学长路,独自漂泊无依无靠。
更是在那孤山一夜,他受尽了铺天盖地的孤独,孑然一生,命余朝暮。
陪伴他的只有一只傲娇黑猫,会每日守在门后,在他精疲力尽回到家时,立即凑上来舔一舔他的手背,用毛绒绒的脑门蹭蹭他的脸颊。
那个世界里有诸多的念念不忘,他的兄弟姊妹们每年仍会小聚;孤儿院里的小孩子还会抱着他的腿撒娇讨要个独一无二的睡前故事;毕业的学生们回母校看望昔日师者,说起曾经脚步匆匆,来不及抓住的十七八岁。
沈折雪虽不记得在幼年时与相饮离见过面,但当他看到那碎片光景,心头便觉得温暖亲切。
也许那是别长亭剑魂的投影,或是为他洗魂的严远寒编织起的幻梦。
但在那里相饮离不再是什么肩负天下重任的掌门,他只是一位十分有名气的老师,一辈子讲桌黑板,与爱人长相厮守。
他认下了无父无母的沈折雪当亲儿子看待,倾囊相授。
没有毁天灭地的灾难,相掌门慢慢老去,变成了个慈祥又风趣的老爷子。
洗魂术幻化的世界是幻是真,又如何呢?
他在那里经历了不长不短的一生,虽有遗憾,却也足够饱满。
人之所以不同于千万人,正是因为千万人里,再也找不出一段这样独属于他的经历。
沈折雪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思忖片刻,对严远寒道:“我会自己去寻四方界的那段过去……但严长老,你真的在为太清宗做事吗?”
他开始发现其中端倪,“那为什么不直接误导我,让我心甘情愿为太清宗效命。”
洗魂之所以恐怖,就是因为只要在虚构的世界里稍加引导,就很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干扰其性情。
而附着于幻术媒介上的那个暗示,往往威力最强。
现在他似乎终于能猜到那本《覆仙》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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