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隐道:“他与旁人不同,旁人筑基是立心定道,他这道乃是隐骨强加,他自己都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立心’从何说起?抽了灵骨也未必会损伤灵台。”
章珏摇头道:“此事未有先例,只是‘未必’ ,上古魔神之事,不在星辰海中,剔除灵骨后到底结果如何,你我都不知道。就算他无道心,修为也在,天生灵骨的凡人失了骨尚且天不假年,何况是他?”
“涉及上古魔神,星辰海看不清走向,但‘顺天则吉,逆天则凶’总归是公理。”赵隐虽与他争辩,眼却是看着奚平的,说道,“例如强行剔除凡人天生长的灵骨,这就是‘逆’,受害者自然会早夭,除非将其灵骨归位,回归‘顺’……”
奚平听到这,心狠狠一跳,顾不上别的:“凡人失了先天灵骨,还能归位吗?”
赵隐点头:“只要人没死。”
奚平:“那要怎……”
章珏打断他道:“那是题外话。”
赵隐面不改色:“士庸本无心,被魔神隐骨强行加身,对他来说,有灵骨才是‘逆’,将其剔除才是恢复自然。顺逆一目了然,不论剔灵骨后结果如何,必然比他误入歧途好,难道不是吗?”
章珏扭头问林长老:“司刑怎么说?”
章、赵两位长老的目光都投过来,林长老将嘴上的封条往下扯了一点,原来他老人家不是哑巴。
林宗仪一字一顿地说道:“元洄隐骨不祥。”
他一张嘴,奚平就觉得全身的骨头跟着狠狠震了一下,几乎立刻就要脱体而出。
难怪林宗仪封着嘴,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落地就是一道判决,即刻生效。奚平有种感觉,林长老要是判他罪该万死,说完他可能就得挨一顿五雷轰顶。他一声也吭不出来,只听见全身的骨头“咯吱”作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在掌心。
章珏眉心褶皱更深了,赵隐淡淡地垂下眉目。
却听林宗仪微微一顿,又说道:“该弟子有功无过,不可强加剔灵骨之刑。”
这句话一出口,奚平周身的压力荡然无存。他毫发无伤,却已经脱力,狼狈地双手撑住地才没趴下。
林长老惜字如金,两句话说完,他就重新封上了自己的嘴,眼观鼻、鼻观封条地哑巴了。
“林师兄一锤定音,那么此事便有定论了,”章珏道,“士庸,灵骨留存与否,看你自己。”
赵隐也转向奚平,颔首道:“本该如此。”
奚平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问道:“弟子刚才话没说完,想请教赵长老一件事,您说凡人被剔除先天灵骨后还能归位,要怎么做?”
赵隐答道:“只需像你当年一样,开灵窍时由一位升灵以上的修士替他护住经脉不断,灵骨就能趁此时机融回自身。”
要升灵以上……
奚平略微仰头,朝不远处的转生木林张望了一眼,海底的转生木林正无风自动,木叶颤抖不休。他倏地一咬牙,转生木们顿时如他紧绷的脊背,安静了。
“别的没有什么,我三……庄王殿下是周氏镇进无渡海的最后一具灵骨。他不是自愿被群魔吸髓的,这么多年叫无渡海封着口,不是不想将那鬼地方捅出来。”
赵隐道:“我知道。”
奚平心想:你知道没用。
他转头看向司刑林宗仪。
林长老却不置一词。
“也是难为这孩子,此事确实难以抉择。”赵隐叹了口气,转向章珏道,“我看这也不急于一时,不如这样吧,章师兄先将他灵脉封住,等静斋伤愈出关再做决策,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奚平缓缓看向赵长老那包容慈祥的脸,穿过心口的血冻成了冰——显然,在蝉蜕面前耍小聪明没用。
赵隐明显知道支修做过什么。也是,他算个什么东西,大长老多看他一眼都是损失宝贵精力,两百岁一剑触碰蝉蜕境的剑修才值得多费几口唾沫。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端睿师叔。
她是周氏殉道的老祖宗后,全族第一个先天灵骨,从小会有多受宠不难想象。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被按头逼进清净道,她又不是什么披着人皮的受气包,当年竟不反抗吗?
她当年应该也是在这样一个平和的氛围里,接受了来自师门的慈祥诘问:你是大宛的公主还是周氏的公主?
周家坐拥天下,背靠玄隐山,肯定是要千秋万代的。以皇家的势力,很容易把持玄隐大选,若无掣肘,久而久之必会一家独大。到时候是否还能遵伏魔一族古训,以社稷为先?若你说能,那你周雪如是否要先证明给仙山看看?
玄隐山,人人有道心,有人勇、有人纯、有人心怀天下,林长老公正,赵长老讲承天顺势……总之,不可能出话本里那些卑鄙无耻仗势欺人的丑角,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现在是“有功无过”,但要舍不得修为,执意不肯放弃上古魔神的隐骨,还算“有功无过”么?
教不严师之过,支修在无渡海就想一道禁止盖住隐骨,等他来,这纵徒养魔的罪名他逃得过去么?
到时候把师尊置于何地呢?
更不用提师父闭关不知多久,百年也没准……就算只有三年五载,有人也等不了那么久的。
从他瞒下将离的生辰玉开始,一路走过来,他没听过任何人的意见,为何要让别人来做主收摊?就算是棺材,他也是自己躺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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