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回到屋内,把伪装的衣帽卸下,换回自己的。姬云婵慢吞吞地跟进来,突发奇想:“我帮你梳头发吧!”
“……”
江白昼摇头拒绝,自己随手一拢就当梳好,他走到案前,和姬云婵坐到一起,突然问:“姬小姐,你想家吗?”
“哎呀!不要叫我姬小姐!”一天她就自认为混熟了,活泼的本性暴露无遗,“你叫我云婵,婵儿,小婵,什么都行!”
江白昼从善如流:“云婵,你会想家吗?”
姬云婵道:“当然不,我才不想家呢,让我爹着急去吧!哼。”
“你和你爹的感情不好吗?”
“唔,挺好的呀。”姬云婵思索了片刻,忽然改口,“可能……也不算那么好?我爹事务繁忙,一年也不来看我几次,我上一回见他是去年除夕。但奶娘说,他很关心我,经常打听我的事。唉,谁知道是真的关心还是奶娘安慰我呢?我觉得他不在乎我,他对我……只比陌生人稍微好一点,因为我是他女儿嘛,唉。”
姬云婵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大人样儿:“我时常想,要是我娘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很疼我!”
提起早逝的娘,姬云婵笑容挂不住,忽然低落了起来。
江白昼盯着她看,试图从她鲜明毫不遮掩的情绪里读出些自己能懂的东西。他觉得他是懂的,但似乎又不那么懂。
按照姬云婵的标准,江烛活着的时候大概算是没疼过他。
江烛为人克制,勤于练功,曾经也有望成为大祭司的继任者,但长老院认为她虽然天赋卓绝,却生性锋利,过刚易折,不是合适人选。她被放弃了。
江烛一度走不出这一打击,是公孙殊解救了她。
江烛好强,看重情爱但情爱不是她心里的唯一,她评价自己的爱情为“非分之想,命运使然”。
感情一旦和“命运”二字有牵扯,一般人会因天意而心生浪漫,江烛却认为是陷阱。她在年幼的江白昼面前说:“不要屈从于命运。”
她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江白昼听不懂,拿去问师父。
他师父说:“一个人失败后,承担不起失败的苦果便难免要为自己找借口,说‘我本来也不爱’,你娘在自我安慰呢。”
“……”
小白昼还是没听懂,但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意。
江烛偶尔来长老院看他,大多数时候,是字面意思上的“看他”。
小白昼读书写字,她坐在一旁盯着,雕塑似的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一个字也不说。如果他不慎写错了什么,江烛才会从雕塑变成活人,握住他的手,教他把这个字重新写一遍,写对为止。
她几乎从来不笑,小白昼不喜欢。他不叫她“娘”,她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也不说话。母子二人形同陌路,但她又那么特别,和江白昼曾见过的每个陌路人都不一样,她不是路人。
曾经有一回,江白昼发现她盯着自己很久没动,可能有一个时辰,就故意写错字,试探她是不是走神了。
江烛没走神,立刻发现,教他重写。
当时的小白昼只觉得沮丧,像输了一个名为比拼毅力的游戏,想不到其他方面。
如今的江白昼再回想,忽然心生好奇:当时她长久地看着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呢?
她也会想“疼”他吗?和普天之下每个平凡母亲一样?
可能是没有的,也可能有。
总之,她从未做过。
公孙殊倒是做过。
江白昼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很少,但他知道,公孙殊经常站在远处看他。相比妻子的冷漠,儿子要可爱多了,自从两人一起看过夕阳,公孙殊就单方面地和小白昼熟了起来。
第三次见面,公孙殊亲手做了几个精致的玩具送给小白昼,他说:“你别整日背书,年纪这么小容易累着。”
小白昼觉得他莫名其妙,自己背书轻松得很,才不会累呢,他净说些没用处的啰嗦话。
公孙殊不觉得自己啰嗦,事无巨细地关心他,捡贝壳逗他玩,买小食物哄他,寄希望于他喜欢这些东西,从而能来多见自己几回。
可惜江白昼不贪玩不贪吃,还反过来嫌他爹幼稚:“难怪会想家,小孩子才想家呢。”
他们最后一回见面,谁都没意识到这是离别。
依然是海边。无尽海广袤无际,在它面前人难免感怀于自身的渺小。公孙殊盯着大海发呆,小白昼坐在岸边巨石上,用贝壳吹曲子,光着的脚丫翘来翘去,无忧无虑不知天地为何物。
公孙殊说:“白昼,若是有一件事只要你做成便能救很多人,但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你倾尽所有搭上自己的命也不过是蚍蜉撼树,难改结局。那么,你觉得自己还应该去做吗?”
小白昼茫然地抬头:“什么事?”
公孙殊说:“你只说应不应该。”
小白昼想了想:“应该。既然有救人的机会,怎能袖手旁观?”
公孙殊微微一愣,继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突然抱起小白昼,亲了亲他的脸:“叫我声爹爹吧。”
小白昼没叫。
为何没叫,江白昼已经不记得了。可能纯粹是因为不想叫,也可能是因为当时脸皮薄心里别扭,不愿听话,要像大人一样“我偏不”“不许把我当小孩”,或者“下回再叫”“等我们再熟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