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湛揶揄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上宗门的那一日,血差点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长阶染了个遍。”
席朝云失笑:“我就记得他那时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拿着不悔剑、一言不发地往云梯上走。我当时喊他,让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迟,他不听。”
乐湛不以为意:“渡微那时封闭五感,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的话呢。”
席朝云:“封闭五感?”
乐湛道:“嗯,你没见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就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从哪经历过一场恶战,经脉受了重伤,骨骼碎了好几处,衣上发上都是鲜血。我见渡微伤势,觉得他应该是提不动剑,也走不动路的。可那个孩子就是抱着剑,沉默着不说话,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条台阶。”
席朝云抿唇想到那一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抱怨说:“你说,渡微是你在人间选中的孩子,什么时候来忘情宗都行。为什么那一日偏要那么固执呢。”
乐湛伸出手,一片绿叶落在他掌心,犹豫很久,轻声道:“……我觉得,渡微当时,应该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云:“嗯?”
乐湛说:“其实我在人间救下渡微时,就跟他说过,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后数十年,这孩子都没出现。当时渡微已经被废了修为,被碎了灵根,在障城被家族遗弃、被众人所指。但在那样无助绝望的境地,这孩子也没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云哑然:“这,确实像渡微的性子。”
乐湛淡淡一哂:“是啊。所以我也好奇,为什么那一晚渡微会来忘情宗。上云梯时,又会那么狼狈。”
“那血一路蜿蜒而下,足足九千九百阶。他最后上来时,灵力溃散、体力不支,感觉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我去扶他,他也僵得跟木头一样。我把他带到了玉清峰,问他是不是要拜入我门中,他也只是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席朝云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渡微当时到底怎么了?”
乐湛抿唇,说:“我不知道。”
他在人间游历时,看那个孤身走过春水桃花路的少年,就为其心性所动。
他很少见那个渡微狼狈的模样。
哪怕是春水桃花那条熙熙攘攘、步步审判的人生长廊,少年也冷静从容,不见一丝局促或者愤怒。
之后拜入忘情宗,更是成为一个修真界遥不可及的传说。
永远的天之骄子,永远的高居云端。
墨发永远一尘不染,衣衫永远洁白胜雪。
好像那一日,浑身鲜血尘埃,孤身走过九千九百阶的少年,只是一场梦。
“说来,还有一件事,”乐湛所过之处,青竹自开,云雾涌散,腾让出一片空空仙家之地。
他思绪延伸,笑道:“玉清峰种着很多梅花,那一晚我让渡微先好好休息,可是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走后也一动不动。一个人站在崖边,对着那隔岸满林的梅花,静立了很久。”
“玉清峰多雪,我看他发丝眉眼都要被雪染白了,还是没离开,不知在想什么。”
席朝云试问:“这般反常,你说,会不会是那一日渡微有至亲离世?”
乐湛摇头:“没有,渡微在障城的时候就孑然一人了。”
席朝云越发困惑。
乐湛笑说:“但渡微那时虽孤僻寡言,什么都不说,我能察觉到,他心里其实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才一步一步来了忘情宗。”
席朝云再度诧异,失笑:“迷茫?真是有意思。你我看着渡微长大,可没想过这个词会出现在他身上。”
无论以前是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还是现在主张生杀的霄玉殿主。谢应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矜贵从容的。
天之骄子当如是。
那一晚染血的长阶,和落不尽的梅花,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二人自内峰来到外峰。路上不知道吓傻了多少忘情宗弟子。
凤凰仙鹤长唳盘旋。
清风扶山,云雾照空,弟子们恭恭敬敬跪了一路。
乐湛和席朝云随手边招来一片雾,衣袂翻飞,落步云上。
“走吧,去接一下渡微。”
*
从踏上第一阶的时候言卿就开始内心骂忘情宗了。
你们堂堂天下第一宗连竖个围栏的钱都没有吗?
这样怎么让客人上门拜访!
不过又想到谢识衣那句:能走到这里的,只有他是这个修为。
言卿沉默,呵呵冷笑两声:看来忘情宗不是很稀罕他的拜访。
天枢在后面小心叮嘱:“燕小公子你走慢点啊,记得看路。”
言卿挥手,吊儿郎当说:“放心吧,我又不瞎。”他说完这话,忽然愣住了,偏头去看谢识衣。
谢识衣眼睛上还覆着白绫,衣袂遥遥,卷着云雾白花。他现在眼睛被魂丝所伤,神识只能探寻大概的路,细节的台阶不一定能看清。
言卿为自己闯下的祸买单,非常热心肠:“仙尊,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啊。”
天枢:“?”
这云梯对渡微来说,没走过千遍,也有万遍了吧?到底谁带谁啊?
谢识衣惜字如金:“不需要。”
言卿好奇:“你确定你能看见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