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元景帝捻着酒杯,大内官捧着一壶酒跟在后头,场面才有了些波动。
元景帝从御案上走下来,直接向文靖安这一桌走过来。
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迅速站起来,还在那埋头吃喝的估计明天真直接发回原籍了。
文靖安自然不会怠慢,林宁宴已经把这些关节跟他和陈崇章说过无数遍了。
他和凌世心、张弘等人齐刷刷起立,周边的官员和后边的新科进士看见也赶紧站了起来。
待元景帝走近,文靖安这才完全得见天子龙颜,这个元景帝面相清瘦,留着稀疏的胡须,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皮肤过于苍白给人一种病态之感,倒符合他不苟言笑的性格。
他走到文靖安等人面前,开口是流程性的言语,说道:“你们既是新科进士,日后便是国家栋梁,朕今日宴请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你们无论留京为官还是外放去任,时刻须记‘国家’二字,朕是一国之主,你们便是朕的枝节,要替朕管好治好这个国家。”
文靖安掺在人群中高呼:“臣万死不辞。”
山呼过后,元景帝看了一眼文靖安三人,开始进行典型性点评,算是象征性给他的这些天子门生上一课,他先拿状元凌世心入手,说道:“凌卿,你的策论旁征博引、融贯今古,却须知治国理政光靠文才不行,日后多往六部走动看看实务,朝廷有这个规制,六部的人不会拦你。”
凌世心拱手垂听,欣然领命,轮到榜眼张弘,元景帝又换了一种说法。
“张卿,你的文底最为扎实,经典之学虽关乎朝廷法统,翰林院起草制诏却要与时事相契,你要多读时文奏册,切勿默守陈规。”
这个来自河东郡的榜眼张弘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为了科举,四书五经早就读烂了,确实有泥古不化的嫌疑,元景帝对他的评价相当中肯,他赶忙向元景帝谢恩,并顺便似水无痕地称赞元景帝简直就是他的再造恩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和前面一腔报国热情的状元凌世心相比,这位榜眼张弘确实有些谄媚了,文靖安怎么都觉得这个张弘有极大概率成为一个典型的贪官,因为他觉得张弘跟延陵知府那群官员太像了,这就是“看人千面忠奸自辨”?
他正想时,元景帝已经盯着他看了。
对文靖安,元景帝自然有另一种眼神。
他说:“文卿,你的诗才大盛少有,文章却稍欠火候,朕与你明言,正因诗才你才得中探花,入了翰林院仍要发奋攻书,切不可自满自得,你的猖獗之罪在朕这还没完全过去,往后有了新鲜诗作,第一时间给朕呈上来!”
文靖安:“……”
怎么觉得皇上有要看他“存稿”的意思?后面得找个时间把记得的明清两朝的著名诗词做个整理,为自己挖的坑准备好充填的沙土,这边还是先给元景帝一份回答。
“圣上御言,臣绝不敢忘。”
元景帝少见的微微颔首,一般这种场合他对一个人说一句话已经够多了,但对文靖安却额外开恩,继续说道:“你今年十七,凌卿、张卿都是你的同年,要多向他们讨教,翰林院亦不乏经学大儒,你不可有恃才傲物之心。”
文靖安拱手回道:“臣不敢,臣谨记。”
元景帝“嗯”了一声,文靖安身旁的张弘最年长,又有谄媚之心,当即拱手道:“圣上惜才之心堪比日月,臣等必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这种话按规矩应该由状元来总结陈词,他跳过凌世心抢着在元景帝面前出风头,后面有些新科进士还看不懂这里边的门道,一起跟着高呼“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文靖安被裹挟在里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只是说时注意观察身边人的神态,张弘颇为得意,凌世心脸上有些难看了。
元景帝对张弘这番恭维颇为满意,赐了一杯酒,张弘心满意足饮下,对元景帝又是一番恭贺,这场宴会的风头被他抢去了一半,以后他可以让人吹嘘“荣恩宴上天子赐酒,翰林院中榜眼张弘”。
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名义上是同年的“天子门生”,实际上是官场的竞争对手,争斗在这时就开始了。
元景帝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若无其事,照常例跟这些新科进士说了些“君臣忠孝”、“为国为民”之类的官腔,随后由大内官引领,御驾仪仗和一众御前侍卫簇拥着离席,摆驾回宫去了。
元景帝一走宴会便进入了尾声,明日众进士还要进宫上表谢恩,加之忙碌了一日也确实累了,纷纷离席,文靖安找到了陈崇章,与礼部尚书等官员和相熟的同僚以礼道别,也离开了宴席,只是他们刚出礼部衙门的门口,便听到愤懑之词。
“啊忒!他张弘算个什么东西!荣恩宴天子赐酒哪有不赐状元的?他区区榜眼出来冒领圣恩,看他那副嘴脸!就是个谄媚小人!”
身旁几人纷纷附和,文靖安认得那几个都是宁州进士,跟凌世心是同乡,这么说是为凌世心打抱不平,凌世心却呵斥道:“既是天子赐酒自当由天子决定,圣上恩宠岂由你说三道四,我看你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那进士经凌世心这么一喝,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牵扯到了元景帝,张弘那杯酒是元景帝赐下的,他说张弘是谄媚小人,那就是说元景帝不辨忠奸,这种事可大可小,他心里即便对张弘有千般不满,也只能先忍了下去,缄口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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