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将这典籍翻了个遍。
苏鹤川是个非常有诚信的人,他说到做到,说要给虞黛楚血海的运气法门,就不会多给虞黛楚一页。道法就在运气法门的最后一页戛然而止了。
虞黛楚当然也不会指望苏鹤川买一送一,看完手头的典籍,沉吟了片刻,忽地将手中书“啪”地一合
,当场就开始尝试。
苏鹤川凝视着她。
虞黛楚在他面前,确实设置了禁制,然而这禁制甚至未必能挡得住苏鹤川三个呼吸。禁制的颜色灰黑,但也能隐约看见她在其中的身形。
设置这个禁制,防君子不防小人,简直就是设置者对着所有看到的人大喊,“我就是搞个摆设,意思一下,没有真的认真搞的意思”。
但苏鹤川也确实不会去动这禁制,他没有破坏虞黛楚的理由,这么做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而且——
苏鹤川缓缓垂首,目光落在云山灵府院中的青石板路上,面上神色透出淡淡的思索来。
而且,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伤害虞黛楚的利益来填补自身需求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也许对于擎崖界的修士来说,这简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世上,哪有人会有事没事就知道算计别人,一旦看到别人有一点破绽就想着怎么从中攫取好处啊?
然而放在沧流界,便当真很稀奇。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简直是沧流界所有修士都要奉行的信条,或者说,这已经成了能在此处一路走下去的修士的本能。
很久以前,苏鹤川也是个正常的擎崖界修士,但时间久了,他也成了沧流界的人——从道统,到性格。
这里真的很自由,彻彻底底的强者为尊,如果对它很排斥,你会觉得这里很残酷,但如果你真的了解它,又会感受到一股真正的、得以喘息的自由。没有人不愿意回归本性。
倘若没有遇到虞黛楚,也许苏鹤川便会逐渐淡忘有所束缚的日子,舍弃掉擎崖界的那个苏鹤川。
但当他猝不及防地遇见她,便好似遇上了被他淡忘的往昔时光。
苏鹤川对从前的自己并不留恋,回首,也没有多少怅惘。但好似每个人心底终究必须有个俗套的故梦似的,哪怕是再差的往昔,回想起来也好似沾了点什么别样的光辉。
他看着虞黛楚,便好似忽然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他跟着那个将他最喜欢的小妹妹带去修仙的仙师,越过他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漫长山水,坐着唯有在梦里才可能出现的玄奇法宝,去往他未存在时便已存在、化为黄土
白骨时仍将存在的仙境。
那时他看着那个和气的仙师,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他自己也不懂的嫉妒。
他想,眼前的这个人,是可以永永远远陪在黛黛身边的,曾经他和黛黛所亲密度过的每一段时光,眼前的这个人都可以替代他度过,最终去到他黄土白骨,这个人和黛黛还将永远鲜亮。
那时苏鹤川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有点不大痛快,但他只是个有点质朴的、沉默寡言的少年,甚至自己都说不清这不痛快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来到太玄宗,见过他此生都未曾见过、肉眼可见以后也不会见到的风景,然后在这无边仙境中,看见虞黛楚。
那时她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八九岁的年纪,因为修仙学道,长的比寻常孩童更快些,看上去总有个十二三岁的样子,容色清淡,周身都有一种完全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静与笃定。
只是看着她,便叫人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鹤川那时已被测出没有灵根、没有仙缘,但有养兄、后来的冯大侠作前例,他一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修仙也不过如此,似乎是没有闯荡江湖来得有趣的。
直到此时,望着虞黛楚,久别重逢,曾经玩得最要好的兄妹,忽然无话可说。
虞黛楚是安于这无话可说,她已习惯了沉静,也不在乎冷清,即使相对无言,她也根本不会觉得尴尬。但苏鹤川是绞尽脑汁,拼命试图摆脱这尴尬,却也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什么鸿沟,将曾经的兄妹隔得越来越远,有如天堑。虞黛楚平静接受这天堑,好似根本不在乎,但苏鹤川拼命伸着手,试图跨越这鸿沟。
那时他忽然明白,修仙与不修仙,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可以留住想要留住的人、追逐不敢追逐的梦,而不是有一天故人相见,你已是她俯视的尘埃。
从那时起,苏鹤川便忽然变了。他放下鲜衣怒马,转头去求道袍芒鞋,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苏鹤川想到这里,忽然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感受到一点轻微的跳动,仿佛在回应他牵动心绪的渺远回忆。
他病得像个普通凡人,修为好似在他身上毫无用处。倘若不早日将自
身因果从因果镜中取回,他迟早会死的。
苏鹤川古怪地笑了笑。
现在,他得到了曾经向往的仙缘,却也明白了曾经不明白的道理:即使修仙问道了,也没法挽留谁,更不可能和谁永远在一起。而当他真正走上这条路,竟然连曾经支撑他向前走的动力和目标,也全然变了模样。
现在回忆起往昔,他固然是绝不愿意回去,然而明明不愿意回去,却又为何会生出星星点点的怀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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