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梅黛丝伤心透顶,她感到痛苦。
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她走路,仿佛合脚的鞋子里塞满石子。双耳所听到的故事合乎情理,无可辩驳的真实捶打她的理智。脸庞发红、好像喝醉的女郎吸了吸鼻子,找回自己遗失许久的骄傲和尊严。
她努力把泪水憋回眼眶,强装镇定地开口——事实上,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你把那个孩子卖了吗?”
“嗯。”他没有否认这点。
甚尔张开五指抓住杯沿,麦色的手背上清晰地绷出青筋。男人摇了摇杯中的冰和水,连带薄荷叶全部倒进嘴里。沁人心脾的清香和猛烈的冰感袭击了他的大脑,他感到自己正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
“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雷梅黛丝揩了揩眼角,心里翻腾不息的情绪开始渐渐稳定。她沮丧地承认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认识过眼前的男人,恍惚间她有种感觉:她真的喜欢过他吗,还是说这只是一种错觉呢?
“因为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甚尔说:“并且我知道,有人会替我照顾好他。”
固然,他出身的禅院家是咒术界颇有底蕴的御叁家之一,但可别忘了,在同为御叁家的五条,还有个掌握无下限术式的六眼。
甚尔漫不经心地回忆自己临走前设下的布局,不管是出于维持现状的目的也好,还是出于个人私心也罢,身为五条家主的那个六眼小鬼都不会对疑似具备继承“无上限术式”资格的伏黑惠坐视不管。
咒术师的实力有百分之八十仰赖于天赋,可以说,有些人起点就站在其他人一辈子无法抵达的高度。
而疑似处于叁家排名末尾的加茂家是最不愿意看到禅院家有复起态势的,十六岁就被誉为“咒术最强”的白毛小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禅院的行事风格一向欺软怕硬,畏首畏尾。
单单为一个继承“十种影法术”而不是“无上限”、并且只能称为颇有成为强力术师资质的幼苗,和目前的咒术最强对上,加之加茂家明里暗里的施压和阻挠,即便惠最终会成为下一任的禅院家家主,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那个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小鬼头一口气拿出十亿买断了他跟禅院间的协议,然后用五条家主的名义做担保,惠会成为一名咒术师……
有钱真好啊,他淡淡地想。但有些东西,用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话说回来,那个小鬼……叫什么来着?甚尔拧起眉头,只记得他的头发白得能发光。
“歌姬小姐,当她出了意外以后,C先生又作何反应呢?”
“啊?”歌姬面无表情,“他把自己的儿子卖了个好价钱,然后卷款携逃了。”
牛郎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包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之后,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举到半空,“那个,请问我能报警吗?”
“放轻松,后来B出钱把他买回来了。”
所以C的孩子D是一个男孩,杀马特小哥握着笔的手在发抖,貌似年纪也不大的样子,不知道被亲生父亲卖掉的悲惨遭遇会不会给他的幼小心灵留下一辈子的阴影。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吗?他有些可怜起这个亲爸爸都不靠谱的倒霉孩子。
“歌姬小姐。”一个外表忧郁的男人开了口,“能冒昧问一下,C把他的孩子卖到哪里去了吗?”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形容伏黑甚尔出身的禅院。他看出歌姬的为难,于是体贴地换了个问题:“能保证最基本的温饱吗?”
“这个没问题,他们绝对不会在物质条件上亏待他。”
“那她爱她的孩子吗?”
“当然。”
“啊啊,我明白了。”听完歌姬的回答后,他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他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出于爱啊,歌姬小姐。”
“各位,请你们好好想一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看到周围人惊恐的眼神,声情并茂地解释起来:“如果不是出于难以抑制的爱,他就不会在她就读国中的时候就希望和这个没长大的女孩共度余生。”
“因为他爱得太深太深,才会对自身鲁莽的行为感到懊悔。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中断了爱人的学业和本该光明的未来,好在这个过错尚且可以弥补。所以我想,这也是他支持她重返校园的原因之一。”说到情动处,他猛地握紧双手,放在胸前,而后慢慢打开,“他不愿让孩子成为束缚爱人的锁链。”
“但,意外总是来得这么突然。”他忧伤地垂下眼帘,“啊,人的生命总是如此短暂,就像转瞬即逝的樱花,极尽绚丽后便是凋零的无尽悲伤——”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开始担忧,自己孤身一人恐怕无力将抚养她留下的爱的结晶顺利养育到成年,所以他愿意放手,让他得到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庵歌姬张大了嘴,分别联系私家侦探和亲子鉴定事务所的冥冥跟硝子双双震惊在原地。
——居、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以前他们从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禅院/伏黑甚尔居然一直爱着……花吗?把女性视作低人一等生育工具的禅院家,出了个叛逆的痴情男人。
何等曲折离奇的展开,话题刹住朝法制频道一去不复返的势头,诡异地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歌姬合上下巴,结结巴巴,“他、他、他……”
“是的,歌姬小姐,我完全能明白他的心情,这一定是一位不苟言笑,但情感细腻的男士吧。”
她恍恍惚惚地想:原来禅院甚尔不苟言笑,情感细腻……吗?
“可,他为什么要把惠卖掉?”
“与其让他心心念念惦记着抛弃自己的父亲,想要一个理由,这个男人宁可他的儿子彻底地恨他,头也不回地拥抱地新生活吧。”
居然也没有问题!
以前她们从没想过居然还有这种可能。伏黑/禅院甚尔居然一直真心爱着花吗?
位于东半球的涩谷正在走进黑夜,深蓝的天幕上升起黯淡的月亮,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在地球的另一边,睡在尼克斯(古希腊掌管夜晚的女神)裙摆下的墨西哥城正在醒来。晨光熹微的黎明裹挟着这座城市里人们的欢笑和眼泪,冲突和暴力,忧愁和呻吟,迈入新的一天。
打完电话的老板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下,“机票的事我帮你联系好了,凌晨叁点的航班,待会会有人来接你去机场。”
他抬手掩住因肝病发紫的嘴唇,像是打呵欠,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老人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最小的女儿的萦绕着淡淡忧伤的脸蛋,“你看起来好多了,我的雷梅黛丝。”
“爸爸,我想,我该去楼上休息了。”少女吻了吻父亲粗糙犹如树皮的脸颊,“晚安,我爱您。”她最后望了一眼曾经暗自喜爱过的男人,他的面容失去了那种如梦似幻的距离感、
这时的她才发觉:并不是他的本质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而是自己的心情早已不复往日的欣喜。使她沉迷的,是那份虚无缥缈的神秘,以及追逐着遥不可及的人和物的期待。
如果他真的留下,那这份浅薄的喜欢也将随着时间的消磨而丧失。
对他而言,她不过是漫长一生里连名字都没有记住的一个陌生人,十年前他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穿上聊胜于无的假名和绰号,十年后他脱下这层伪装,同样两手空空地回去。
“她很幸运。”雷梅黛丝真心实意地说道。
“谢谢。”甚尔嚼着冰块,含糊不清地道谢,“真正幸运的人是我。”
雷梅黛丝上楼后,老板搓了搓鼻子,“你也会道谢,真让人意想不到。”他知道他心里除了自己爱的人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他不关心城里最着名的修道院叫什么,也不在乎那条立满伟人青铜像和花瓶的大道上哪里开的店姑娘最漂亮。他没有信仰,更没有性生活。
他爱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上帝。
甚尔没再开口,而是直直凝视他身后的某处虚无,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只要有人类聚集居住的地方,就会有各种情绪的沉淀和凝结,负面的诸如仇恨、正面的诸如爱、总之是强烈的。究竟是天生咒力为零的身体令他情感淡漠轻浮呢,还是后天得到又失去彻底封闭他的心呢?
他无意去深究,患有肝病并且酗酒的老人背后立着一个虚幻、不断波动变化的轮廓,就像鱼游过留下的痕迹。“你一直不是一个人。”
老板土豆似的矮胖身躯僵硬了,挤成一条缝的眼中闪过凶悍狼狈的光,像一条被踩到痛脚的狗,“你什么意思?”
“她一直都在,只不过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男人指了指前方,尽管他不能真正意义上地看见咒灵,但从头部近似帽子的形状以及身上的服装不难猜出,这只咒灵的前身是位女性。
就当是补交的一点住宿费吧。
他咯嘣咯嘣咬着冰块,耐心等待出发的时刻到来。
作者有话说:求珠求留言_(:з」∠)_
此时的甚尔,还没有身为败犬叁号的自觉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