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过了午饭,出去会客的乔二太太才回家来,刚好赶上和素钦娘俩儿叙话,叔潮这好脾气的女婿在旁陪着。云澜显得多余,自己回头朝非寅看,看他坐在对面上沙发上发呆,似乎在听人闲聊,又似乎不是。
云澜于是趁空又看了看他,终于把他看动了,同她对视了一眼,弯起了嘴角。
他适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侄女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云澜爽快地跟着他走出来。虽然跟出来,她心里还是存着疑,走下楼时紧走几步,走到非寅身边问他:“去哪里?不是说有事要帮忙?”
非寅仍是不着边际的语气,“你这么爱给人帮忙,真是个热心肠!”
“啊!”他这话,把云澜的热心肠噎死在半道上。
非寅开车一路风驰电掣,云澜望着窗外街景,渐渐人丁稀疏零落,开进远郊了,她几年里不大回来,地名记不住,只模糊有个印象。
他开到一片厂房林立的地方,放慢了车速,开口指点云澜向两旁去看。非寅说:“那边是一家小型的火柴厂,它隔壁,有一爿棉纱厂,没有被日本商会控制,是在独立经营的;”随着车子向前,他一一介绍:“靠近码头,还有一些钢铁和机器厂,有些虽然明面上停产了,但里面,其实还在运转的,”他转头来笑了笑,说话时却是严肃的口气:“我们的基础工业,并没有断线,你看到了么?将来一有可能,会连夜复苏,像冬天里的春芽,等着雪化。”
云澜倾身靠到窗边去,灰黑的煤炭堆,和红砖的墙面,透着萧瑟气,没有人说明,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她相信非寅说的话,她隐隐觉得蓬勃的气味来。
“我们大部的重工业,迁往了西南,但不要紧,将来这里可以发展轻工纺织,已经有人在引进先锋技术,等战事一平,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崛起,追上世界的进程,我们不会比人差的。”非寅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他这样说。
云澜这边的车窗外,看得到整个港口的忙碌,他声音响在她耳后,笃定而沉稳。
“云澜,怎么样?还一声叹息么?”他问。
云澜回头来看他,同他视线相接的一刻,看出他眼里的光,是将来新世界的光。
他们回程的路上,背对着夕阳,眼前目之所及,到处染着金色。
非寅边开车边向云澜直言:“留下来吧,医院里需要我们自己的医生,学以致用。新局面不会太远了,云澜,该留在最有用的地方,是不是?”
她没有马上答言,过了好一会儿,在车灯晃过的亮光里点了点头。
非寅逆着光,看见了,似乎笑了笑,但看不清,他没再说什么。
第六十章 共事
非寅其实回程的路上,本来计划着,要带云澜去一趟白赛仲路的伯特利医院,那里石先生创办的教会医院,接受了大量孤儿,庇护难民的同时也肩负着女性医学的教育延续工作。非寅和好友不断资助,但也快要经营不下去了。
但他车子经过白赛仲路时,并没有停下来。他想,不用多此一举了,她自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云澜是第二天接受素欣和君达送来的聘约的。入夜下了春雨,细索的沙沙声四面而来,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关上了窗。坐到书桌前去,桌面上摆着一叠信笺,她一页一页地翻看,从有字的部分看到无字的部分,也照常一页一页翻下去。背影映在白亮的电灯光里,有种静谧无声的力量。
愈存这时正坐在家中楼梯上等人,阿听笔挺地立在旁边。他微微皱眉,右手扶着木栏杆,也听到这春夜雨声,沙沙声由远及近,包围上来。是她不喜欢的时刻,他在心里想。
“砰”的一声,门厅的大门被推开,白露穿着烟灰的一件厚大衣,走进来,大衣上落满了雨水,让大厅的水晶灯一照,一点点反着光。
“去哪了?”愈存眉头结紧,语声严厉。
白露耷着嘴角,似乎也不太高兴,扫了对面两个男人一眼,“私事。”她昂着下巴,学着那天愈存的倨傲语气,弯腰兀自地脱了脚上的皮靴,要上楼去。
愈存“霍”的一声自楼梯上站了起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出门为什么不报告,谁允许你单独出门的?”他沉声质问她,正站在她面前,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今晚又没什么事儿,不准人出去透透气,我是坐牢的么?”白露也是极少见到愈存这样严厉的时刻,想是有任务到,她临时出门,耽搁了,又不肯认错,狡辩道:“你下午又不在,我和阿听说了,他糊里糊涂的,哑巴说不清楚,忘记了吧!”
她这睁眼说瞎话的习惯,真叫人恨得牙痒痒。到这时候,还想推在阿听身上。“白露!我最后告诫你一次,你再敢擅自离家,影响计划,我们这点儿默契就没有了。你去哪儿,找谁,为了什么!”他只说到这儿,没再往下说,狠狠看了看她。
把白露看得脸色变了,他不可能知道吧……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真的能瞒得过他呢!她在心里用力掂量了一番,后背上发了紧。
“去换衣服,我们立刻要走,成川部长的宴请,已经迟了。”他命令她,侧身走下楼梯,头也没回:“阿听去备车。”
他们去的路上,阿听把车子开得飞快。愈存和白露坐在后座上,空气仍旧凝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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