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精神世界由理性构成,而她的现实生活,则由契约构成。社会是一张契约网络:父母对孩子的抚养是老年赡养的预支,亲属间的往来是利益关系的附属,就算是友情也一样要用友情去交换。她从来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也不是不懂得爱,只是,爱也在理性的契约里。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感情是没有理由也无法回报的,就像苏珊的鸡蛋,就像史密斯的“募捐”牌。她们在做明显超出了职责要求同时也无法获得收益的事。
“你不在状态,小温蒂。”红发的美人懒洋洋地打断她磕磕绊绊的德语,“汤姆都有刚刚的水平。”
被当做对照组的黑发男孩向着安娜怒目而视,转而又瞅了瞅女孩,欲言又止。温蒂还是浑身笼罩着低气压,搞得他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趣。
温蒂丢开手里的书,一步一步地向安娜走去。然后,扑上去一把抱住大腿,头埋在安娜的裙子里不说话。
“哎呦哎呦,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你们偷偷跑出去会玩得很开心呢。”美人儿嘴里说着关心的话,身子却纹丝不动,一双无机质般的蓝眼睛盯着汤姆。
汤姆耸耸肩,摊开双手,无辜的小表情日渐炉火纯青。
这时温蒂埋在裙子里闷闷的说话了:“我会自己好的,我就想多和安娜待一会儿。”
安娜温温柔柔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好呀。但是今天的作业要加倍哦。——汤姆?”
小男孩把脸扭到一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一起。”
“啊呀,那汤姆的作业也要加倍哦。”
汤姆把头转过来,严肃地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被温蒂的抽风感染了吧。
其实安娜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辅导员,甚至,她不把人往负面情绪上推就是好的了。也别想从她那里获得什么温暖,这个整天笑得温柔和蔼的女人比理性思维入骨的温蒂还要冷酷得多。然而温蒂几乎是直觉地选择了安娜,因为她下意识地认为只有安娜才能承受起这样沉重的悲伤和爱。
然后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明明已经是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一大二小三人还在二楼的房间里。屋里只点了一盏烛台。安娜借着昏暗的火光用毛线织着什么,她的神情安详中透着高雅,指法轻柔而带着优美的韵律,手里的东西却乱成一团惨不忍睹。温蒂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神游天外。汤姆……汤姆无聊地玩着手指,看着一大一小两位女性相对而坐稳如泰山,不时打一个秀气的哈欠。
突然,温蒂失神的眼睛动了动。
安娜也终于放过了那团可怜的毛线:“想明白了?”
“恩。”
“想明白什么了?”
温蒂眨巴眨巴眼看安娜,安娜仍然是千年不变的微笑。
“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就和阳光、空气一样,都是免费的。好好享受它们,快快乐乐地活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小草怎么能回报阳光呢?也就是努力地活着、生长,方不负馈赠。
安娜微笑着沉默了许久,突然站起来,熄灭了烛台向外走去:“一起来吗?你等的人回来了。”
温蒂点点头,远远缀在安娜后面。
最后面是汤姆,他现在很窝火,温蒂和安娜打的哑谜他完全听不懂。
他们站在二楼与一楼之间的楼梯间上,看见苏珊和史密斯夫人进了门。
大门哐当的闭合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清脆。
夜晚的孤儿院没有点多少壁灯,所以苏珊并没有发现她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妇人向着一楼右侧的走廊走去。
老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都靠在苏珊身上,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们进了史密斯夫人的房间,房门没有关上,门缝里漏出黄色的灯光和清晰的说话声、咳嗽声。
“您不需要这么拼命的,想想您的身体!”
“咳咳,你不明白。”
“夫人!”
“我记得,有一天我在厨房见到一个小女孩,她恳求你给她一碗燕麦粥。”
“没错,您拒绝了她。但这……”
“以前,不是这样的。咳咳。我父亲在的时候,这家孤儿院不是这样的……咳咳……”
“夫人,您慢些,喝口水,来,慢些。”
“我不曾奢望能够做得像他一样,孩子们过年能够有新衣服,圣诞节能吃到火鸡,还有漂亮的新玩具。但是,至少,咳咳,饿肚子的小孩子可以多喝一碗燕麦粥……我再也不想因为养不起而把谁送去澳洲了【1】,虽说被吹得人间仙境似的,但谁知道那里到底怎么样呢,我一想到被送走的帕梅拉和保罗他们我就……”
“夫人,夫人,我们从来不曾责怪您。孩子们也都很懂事……”
“就算你们怪我也好……我终究是要走了……我能做的,都做了……”
“夫人?!您要走?”
“是啊……我老了……咳咳,以后,就靠你了……”
“不!我,我不行……”
“你可以的!科尔夫人!我把推荐信递上去了,我走之后你就是科尔夫人了!”
“不!我不行的……呜呜……我没有办法像您那样爱他们……您知道的……我的孩子……我的……”
“我当然知道!咳咳,想想温蒂,想想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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