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朝歌永远记得八岁那个秋天。
她穿着缎面的红裙子,从校门口高高兴兴走出来,一脚踩进了没盖盖子的下水道口。因为身子轻,掉的位置也巧,她刚好踩在一根突出的铁柱上,没彻底摔进那堆泛着臭气的垃圾里。
祝朝歌懵了。
她站在昏暗的下水道口,仰着脖子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大人孩子们说笑走路的声音无比清晰,却没人愿意停下来,留意这个明显有问题的洞口。
因为恐惧,祝朝歌哇哇大哭,嚎得惊天动地。直到顾嵬循着声音找过来,趴在洞口竭力伸出瘦弱的胳膊。
“朝歌,你拽着我,别松手。别哭……别哭。”
当时顾嵬也只有九岁。个子没比她高多少,还比她瘦,整个人像只皮贴骨的猴子。祝朝歌被顾嵬拽着往上拉的时候,一度担心他的胳膊会骨折断裂,或者两个人齐齐掉进垃圾堆里,患难与共。
但顾嵬成功了。
一手扣着下水道口的铁弧边缘,一手拽出了她。
受到惊吓的祝朝歌还在抽噎,眼睫毛挂着晶莹的泪,脸颊通红。顾嵬拍拍她身上的土,把翻卷的裙子边捋平,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他们的家,都在城南的枣花巷子里。祝朝歌住巷头,顾嵬住巷尾。
自打祝朝歌念了小学,和顾嵬在同一所学校,两人就一起上下学。今天顾嵬值日,所以没有同行,结果就出事了。
“怎么有人掀了井盖也不提醒一下,真过分。”
回家路上,祝朝歌吸着气抱怨,“就、就在校门附近,掉进去也没人理……”
顾嵬牵着她出汗的左手,低低嗯了一声。长期未修剪的黑发遮掩了他略显凶戾的褐色眼瞳,薄薄的嘴唇抿成直线。
祝朝歌用力擦掉眼尾的泪,又说:“裙子脏了。”
深红色的缎面裙,下摆沾上了腻腻的黑色油污。顾嵬垂眸看了一眼,沉默几秒安慰她:“我回家拿瓶汽油给你。”
祝朝歌这才开心了一点。
两个孩子在枣花巷子前分手,一个跨进家门,一个继续沿着巷子往里走。
踩着高低不平的石板,穿过歪歪扭扭堆放着杂物的巷道,顾嵬停住脚步。他静静看着巷尾半敞的院门,视线越过乱七八糟的小院,落在泛着灯光的窗户上。
家里有人。
顾嵬左手按住裤缝,使劲蹭了蹭。掌心鲜红的血渗入布料,很快变成一片黑色污渍。
这是在拉拽祝朝歌时伤到的。下水道口的铁圈有个豁口,他当时着急,没注意就按了上去。把人拉上来,左手掌心也撕开了血道子。
胡乱处理完伤口,顾嵬抬脚进门。他绕过院子里散乱的零件和轮胎,推开屋门,果不其然看到坐在沙发里喝酒的男人。
“爸。”
顾嵬缓了一口气,说,“我放学了。”
拎着酒瓶的光头男人抬头,瞪起一双混沌鱼眼睛。喝醉酒的人反应总是很迟钝,连带着打量儿子的视线也变得黏腻湿重,像蛞蝓爬过玻璃。
顾嵬咬紧牙槽。
他还惦记着要给祝朝歌拿汽油,放下书包转身去门边挑空酒瓶,不料脑后撩起冰冷的风。
嘭——!
祝朝歌的晚饭是一碗酱油疙瘩汤。没有鸡蛋花,也没有菜。
这个月来,家里的晚饭都是如此,从未更换。
祝朝歌没什么可抱怨的。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穷是件很无奈的事,没钱就是没钱,哭闹不会让碟子里出现肉,也无法让自己穿上崭新的衣服。
现在身上这件,还是亲戚转送的旧裙子。祝朝歌很喜欢,舍不得把它弄皱弄脏。
帮着妈妈把碗筷洗了以后,她正好听见顾嵬的呼唤。出门一看,他果然拿了半瓶汽油,抿抿嘴角递过来。
祝朝歌没有接。
她看见了他头上缠绕的绷带,也看见了他脑侧渗出的黑红色血迹。
“怎么了……”
她觉得害怕,害怕中又夹杂着了然。
打小是街头巷尾的邻居,祝朝歌当然知道顾嵬家里的情况。他没有妈,家里只住着个酒鬼爹,靠修理自行车维生。这个爹不仅酗酒,喝醉了还爱打人,动起手来根本没轻没重。
祝朝歌抓住顾嵬的手,要把他拉进家:“我家应该有药,你擦过药没有?妈妈,妈——”
顾嵬不肯进门。
半大的男孩,看着瘦弱,力气却很大。他固执地站在门外,挣脱了祝朝歌的拉扯,只把那瓶冰凉的汽油塞进她手中。
“朝歌,你看看好不好用。洗不掉我再想办法。”
这只是他和她平平淡淡的一天。是无数个相处日子里抽出的片段。
但祝朝歌始终记得,顾嵬站在水似的月色里,孤独又执拗地望着她,眼睛仿佛存着微弱的光。
“朝歌。”
他安慰她,“就算裙子洗不干净,你也不要难过。”
顾嵬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总有好事在前面等着。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遍。无论是她丢失了心爱的橡皮,还是意外考砸。
他们一起度过了小学,初中,后来各自分开。
祝朝歌在县城最好的一中,而顾嵬就读于混乱的兰岭职高。原本交迭的生活轨迹骤然分开,驶向不同的未来。
日子繁忙而热闹,祝朝歌逐渐忘记了顾嵬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她因一场可笑的失恋蹲在路口哭,被关在寄宿制学校里的顾嵬翻墙跑出来,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神,脱掉外套盖住她的脑袋。
“朝歌,别哭。”
已经变得肩宽腿长的少年搂着祝朝歌的肩膀,哑着嗓子像以前那样哄道,“你不要难过。”
那也是平平淡淡的一天。
2002年的秋天,气温很低。祝朝歌没有回家,而是跟着顾嵬进了旅馆。因为很冷,他们披着同一条毯子,像傻子似的坐在窗前,共同看了那一年最盛大的狮子座流星雨。
当细碎的星光滑过夜幕,祝朝歌望向顾嵬。
少年的侧脸很好看,轮廓冷峻,眉眼写着几分桀骜不驯。漫天的光辉映在他眼底,堆积成暗沉的冷焰。
那场流星雨,事先就传得沸沸扬扬,电视和报纸都做了很多报道。许多人守着凌晨许愿,许愿仿佛成了十足浪漫的事。
但祝朝歌始终不知道,在流星坠落之前,顾嵬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那是他一生的秘密。
——————
开文啦。
求珠珠和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