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饿了。在波托西森林和草原上时的那种难耐的炎热又涌了上来,连脚底心都发烫。
熔岩岛的大路由石板铺成,宽敞平稳,看得出来至少国王和教会是富有的。马车从港口到王都要跑一整天,宰相坐在前面的马车里,竟然一副准备日夜兼程赶去见国王的样子,叫米哈伊尔警觉不已,不知道他们这么赶时间做什么。但是水果和糕点味道不错;阿诺德恹恹地说了一句没下毒放心吃,就舒服地往刺绣软垫上靠。
按说,米哈伊尔这样的圣徒应该习惯于万人膜拜,更习惯于祈祷室的沉默。但他偏偏就觉得车厢里的沉默叫他很不舒服,好像阿诺德在对面一动不动是死了一样,毕竟吸血鬼不需要呼吸。好吧,米哈伊尔心想,我担心他就这样死掉,他看起来实在太虚弱了,又干瘦又苍白。
傍晚时分,队伍在一处城镇修整补给,换了马匹和一部分士兵,米哈伊尔得到了一份丰盛的晚餐。这个国家简直像是依靠预言家运行的,他们赶到的时候,当地教堂正好将热乎的晚餐送出城来。
阿诺德趁米哈伊尔下车打探消息、顺道用餐的时候,偷走了对面的靠枕,垫在自己身下、背后,还多出一个长枕可以捂住脸和耳朵。米哈伊尔看得出来他很难受,实际上也不想睡,便决定找点话头,指了指水快烧干的陶瓷香薰灯,问:
“这些精油混合,有什么效果?”
阿诺德闷闷地回答:“助消化。”
米哈伊尔总算知道为什么下午的时候自己那么饿了。他心存疑惑,毕竟精油不可能对他产生如此深的影响;但也没表达质疑,问道:“您都没吃什么吧?呃,这里有鲜花,我想——”
“是啊。”阿诺德兴趣缺缺,亨特少爷的包袱一早丢了,踢掉鞋子把腿缩在了垫子上,还在身后垫了几只靠垫,“不然呢?没胃口。我从没遭过这个罪!哪怕教会也不会同时把这么多恶心的血往我嘴里灌。幸好没坐‘天主垂怜’号,不然在船上我就要死了。”
“您又没咬人。而且您是吸血鬼,教会再仁慈也不会给您喝血。”
“您就给我喝过。就算在那之前我还有点指望,在那之后也算了。人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是要下地狱的。”阿诺德一边感叹,伸长了手臂去摘顶上垂下来的石斛兰,咬了一口,丢在一边。
米哈伊尔噗嗤笑出了声,眉眼弯弯,浅色睫毛一阵乱颤:“这听起来未免太虔诚了。”
阿诺德在他对面摆摆手:“我早说啦,我是查莱克公认的良民,一名虔诚的太阳神信徒。”
米哈伊尔说:“也许是熔岩岛的这种虔诚信徒。”
阿诺德顿了一下,慢慢直起身来,想想又瘫回去省点力气:“你说是就是吧,殿下。”
米哈伊尔瘪了瘪嘴,在花瓶里挑拣一番,那丛鲜红的朱槿叫他想起七月里送给阿诺德的扶桑花,于是他选了另一种有细长花心、花瓣像银杏叶的黄花,递给阿诺德:
“它闻起来还不错。”
“好吧,谢谢。”阿诺德接过去嗅了嗅,舌尖在花蕊上舔了一下,失望地摘了片花瓣嚼着聊以自慰。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脑子跟着胃清醒了一些,他又笑道:“殿下,您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米哈伊尔喝了口水,摇摇头。
阿诺德笑眯眯地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没能越过桌面,便翘起长腿,从另一只花瓶中抽出一枝外形相同的红色花朵:“这是‘坏女人’。”
“咳咳咳……!”米哈伊尔正在吃一块甜甜的糯米粉和果泥做的糕点,闻言呛了一下。
“您取笑我!”他叫道,“我又不知道这是什么!”
阿诺德那副新眼镜的银链子带着十字架一晃一晃的。他伸出食指摇了摇:“植物的名称总是和它们自身的特性联系在一起的,看见它的模样,就该意识到它的性质乃至名称。”
“才不一样呢!”米哈伊尔羞恼道,“难道我此前送您的花都有别的含义吗?”
阿诺德挑了一枝秋石斛,嘟哝道:“好吧,没有。”
入夜后黑暗的车厢里,医生暴露在烛火下的侧脸好像烈阳城最好的白玉,可惜灰发整齐了没多久就散了开去。有那么一瞬间米哈伊尔以为他们还待在那艘沉默的奴隶船上,一阵夜风把他吹醒了。
阿诺德撩开窗帘嗅了嗅,勉强满意地深吸一口熔岩岛微微湿润的、带着夜草与露水气息的空气,转回来掐灭了蜡烛。
“睡吧。”医生的嗓音微微沙哑,带着一种微妙的引诱感,很快被了无生气的疲倦盖了过去,“您忙了好几天,好好睡一觉吧。您年轻又健康,但还是得好好休息。”
米哈伊尔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脸,看见他复又缩起腿躲到软垫里去了。医生不矮,将近一米九,但是骨瘦如柴,像一尊在沙漠里忍受了数百年风蚀的雕像,只要合理地摆放肢体就可以整个收容进座位里。米哈伊尔看着他需要用吊袜带扣住才不至于滑下去的白袜子,以及它们底下纤细脆弱的脚腕,难以遏制地产生了一种给他喝血的冲动。
我的血温暖又美味,阿诺德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血。也许,他可以因为我的血的缘故长点肉。他原本一定是那样的,瘦却不纤细,身上的每一处都柔软得像一位真正的亨特或爱德华兹少爷。
米哈伊尔的迷思戛然而止,双手啪地拍在脸上,缓缓捂住了脸颊。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恐慌地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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