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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在空气中舞成一道摇曳的波浪。米哈伊尔穿上外套,戴了顶帽子,大步走了过去。阿诺德刷地转过头来,神情凶恶,仿佛在警告他不要突然靠近;少年骑士却没太在意,伸出双手,烘干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雨也许还会下大,的确有圣徒在附近,我感觉不到天上的云。”米哈伊尔嗓音清亮谦和,在潮湿的夏夜里好像一个初春的黎明,“船长给我们准备了帽子和雨衣。阿诺德,香根芹也好,罂粟或大麻也罢,虽然对您的身体没什么影响,但也只能暂时镇痛。这还是您教我的,要是骨头不好,就别往湿冷的地方跑。海上潮湿,您暂且忍耐一下。”
    阿诺德脸红了。米哈伊尔不知道这是害羞还是气恼,干脆不管,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边,往越发滂沱的雨中走去。
    风帆呼啦乱响,雨点敲击木头和金属的声音逐渐密集。福克斯船长的笑声也小了,醉醺醺的水手们闹哄哄地涌了出来,降下风帆,在各自的岗位上怒吼鬼叫,二副跑出来的时候还指着阿诺德的鼻子叫这位娇贵少爷不要乱跑,否则掉进水里都没人有空去管。黑夜很给面子地扬起一个几乎把船掀过四十五度的巨浪,海水从天而降。二副眼疾手快地拉下头顶的舱门,阿诺德和米哈伊尔已经一前一后闪进甲板底下,前者还有闲心拍拍衣袖上的水渍。
    被门板砸了一下的二副目瞪口呆。舱门的密封性不好,海水哗啦啦从边缘流进来,打在他的圆边无檐帽上,原本就凌乱的衣服湿成了一片抹布。
    米哈伊尔朝他点头致意,船舱里黑得只剩他那双星光黯淡的眼睛,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二副也没注意,低低骂了句“见鬼”,等海水从甲板上退去,开门往上爬去找船长挨骂。米哈伊尔转过身去,阿诺德早就像个真正的亨特一样,鼻孔朝天地自顾自往下一层走去了。
    钢铁和木板吱嘎作响,海浪拍击船身的声音好像有十个魔鬼敲门要进来。和诺伦笨重的战船不同,金狐狸号只有一层下层炮甲板,毕竟在诺伦和伊里斯等教区忙着猎杀巫师的同时,教会手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法师来代替沉重的铁炮长矛。原本客舱也该舒适不少,但在詹姆斯·福克斯手底下服役多年,闻起来跟诺伦挤满人和老鼠的舰队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底是另一个地狱。越往下空气越浑浊恶臭,晃动幅度小些,眩晕感却更强。米哈伊尔跟在后面,看着阿诺德的背影,心里的担忧不知为何消散了一些。阿诺德在查莱克的时候挑他走路习惯的毛病,其实自个儿也不差,在潮湿脏乱的地面上不急不缓地前行,平稳得像一只在缆绳上行走的猫。
    忽然,嘈杂的轰鸣中掺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窸窣响动,粗鲁的水手做不到这么轻盈,连王都最熟练的小偷大概都做不到,比阿诺德更轻更快。米哈伊尔警觉地将手按在腰间细剑上:
    “什么人?”
    “也许是位面粉商。”
    阿诺德愉快地笑了起来,米哈伊尔皱了皱眉,没有问他面粉商是谁。阿诺德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快又拉平了,连鼻子都皱起来,甚至摸了副手套出来戴上。米哈伊尔没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都有点难以忍受、仿佛窒息了。
    底层的面积不小,没有房间,梁柱交错之中倒是有点陆地房屋的感觉,只是有些低矮。凝固的空气中,几个船工随意地窝在垒到顶上的各种箱子盒子之间休息;福克斯船长是位智者,连黄金珠宝都敞开丢在最底下,不过也许这是给水手们瞧的,关键时刻他还能够带着私藏的金子和小船逃命。工人们几乎完美地融入进了地狱般的空气里,要不是他们偶尔会懒洋洋地抬手捉虱子,米哈伊尔还以为阿诺德是带自己来裁判船长虐待劳工致死案的。
    七拐八弯的狭窄通道很快就到了头,而两人才走了底层应有长度三分之一不到的路。一堵看起来不怎么牢靠的木墙立在前方,中间的包铜双开木门显出一种滑稽的气派。
    还没靠近,阿诺德先发出了一声干呕,后退一步,勉强做了个“请”的手势。米哈伊尔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糟糕的恶臭,排泄物、汗水、尸体、呕吐物的臭味浓郁得像一桶发酵了十多天的肥料,阿诺德感觉他后脑上的金发都在努力地立起来发出拒绝的尖叫。
    只犹豫了一秒钟,米哈伊尔伸手扯掉锁链,双手用力拉开了大门。
    一股更加浓烈的臭味比差点淹没二副的海水更强势地涌了出来,米哈伊尔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差点以为前线喝醉的二等兵吐了自己一脸。
    一眼望不到头的阴森森的仓库里,两两垒在一起的铁笼林立,里头挤满了比外头的几个船工更彻底地融入进黑暗中的人类。阿诺德点燃从船长室带出来的金质烛台,塞进米哈伊尔手里,前方顿时密密麻麻地显出了眼睛的反光,仿佛一头鲸鱼张开嘴巴,一口森然獠牙迎面而来。
    米哈伊尔惊呆了。
    第一眼,他甚至难以置信这些戴着镣铐、挤得连坐下的空隙都没有的囚犯是人类。他们伤痕累累,骨瘦如柴,低低的呻吟像苍蝇的嗡鸣一般此起彼伏,被淹没进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里。
    他身后传来阿诺德·爱德华兹沙哑的声音:
    “这就是这艘商船最值钱的货物。”
    米哈伊尔没有说话。阿诺德继续说:
    “虽然在城外就闻到了味道,但是,我的确很久没有离开这片大陆了,连新月群岛的事都是出于对教会的了解胡说的。因此,原本我只当是正常的臭味,毕竟我坐船去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时候也忍受了整整半年。您是教会的大祭司,贵族在您眼里也许和平民没什么两样,都是些需要向神忏悔的罪人,充其量交的税多一点,他们之间没有区别。但艾登的比安琪子爵一家,您是应当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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