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半晌,奚缎云半仰着脸,脉脉的笑,“那年带着绸袄从扬州到京来,可万万没想到,我竟在京里安了家。原是打算着绸袄的婚事办了,我就回扬州去,买两间屋舍,自过日子,了此余生罢了,谁知竟还与你有了孩儿。”
“世事难料嘛。”奚甯抚着她的臂膀,埋低了亲她一下,回想起来,也有些好笑,“我记得头一回见你,是我十四岁,与我父亲到扬州,父亲说既与你们家联了宗,就该去拜见。走到你家中,四间瓦房,你瘦瘦的,帮着你娘在厨房烧饭,端着一口锅,我当时想,那锅能把你胳膊压折了,我往后娶妻,绝不娶这样干干瘦瘦的,没滋味儿。”
“我也没想过要嫁你这样的呀。”奚缎云退出他的怀抱,飞了一眼,“那时候我已与常青定了亲。”
他们都没想过,却成了事实。奚甯望着她笑,宠溺的目光要把她融化了。她偶尔觉得自己命苦,偶尔,又觉得自己太过幸运。
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今年的中秋随烟火绽放,中秋后,单煜晗判了下来,圣意要重振官风,杀鸡儆猴,于是他就成了那只可怜的鸡,定了个次年秋决。
听见这一消息,花绸只觉有个路人由她身侧走过去,从此路途迢递,不再相逢。她撩开车窗帘子,外头是山水重重,前头是轻扬的尘土,三辆饬舆,十几个小厮赶押着行李,队伍最前头,隐约见奚桓,鲜衣怒马,风袖比天地还广。
花绸够出个脑袋,朝他喊:“桓儿,停一停!”
他拉转缰绳,远远打马过来,等在车旁。花绸丢下帘子,扭头握住韫倩的手,“就送到这里吧,都出城了,一会子你回去益发远。我叫你不过在家中送送,你却不肯听,非要套了马车送到这里来,等你归家,只怕天也要黑了。”
韫倩有些呆呆的,勉强笑了一笑,“不妨事,这个天,且还长呢。”
“我知道你的心,我娘大哥哥二嫂嫂二哥哥这些人,我也不过叫他们送出家门便罢了。”花绸挤挤眼,俏皮地逗弄她,“许你跟到这里,就是叫你多瞧瞧我,存在心上,惦记个二三年,我们不过二三年就回来了。”
只此一句,便将韫倩倾盆的泪雨招了出来,几番攥着花绸的手,哭得句不成句,“这一去,就,二三年不得见了。我长这样大,就你这么个朋友,我亲娘早早死了,有爹只如没爹,有亲人只当没亲人,我只当你,比我亲姐姐还亲,”
花绸心头一酸,不由毗泪盈盈,“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家在这里,必然要回来的,你给我写信,我也给你写信。我看你们府上那个四娘是能做事的,你别太劳累,担子也分她一些,她必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去了,啊。”
时值新秋,山野梧桐纷飞,花绸从韫倩车里钻出来,奚桓也下了马,举着她两个胳膊,将她抱了下来。韫倩忙撩了帘子也要下车,花绸则旋裙在车前握她的手,“不要下来,山野风大,你外头虽瞧着好全了,里头可知怎样呢?到底不要吹风的好。”
韫倩蹲在车帘子外头,死拽着她的手,哭断柔肠,“千万保重,记得时时给我写信。”
“知道。”花绸抽出手来,往前头椿娘马车上叫来莲心,细细嘱咐,“你陪着你们姑娘回去吧,劝她别哭。好丫头,你别慌着嫁人,在你们姑娘跟前服侍几年,自然有你的好处。平常劝她多吃些,家里那些银子,还怕吃穷了不成?”
说得莲心也哭起来,花绸也哭,几人对陪着眼泪。奚桓不忍,朝韫倩作揖,“大表姐万望保重。”便搂着花绸往前去了。
钻进马车里,奚桓吩咐启程,回眼将花绸搂在怀里,不住安慰,“又不是不回来,不过在扬州二三年,仍旧回京的。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乱了。”
花绸抽抽搭搭,掀了车窗帘子伸出脑袋朝后张望,见韫倩的马车也启动,往城内方向去,远远望着,苍山孤影,长长旅途,十二分的寂寥。
她落回车里,伏在奚桓胸膛,且叹且掉眼泪,“你大表姐命苦,我这一去,不知她的日子如何难熬呢。庄大嫂子与纱雾两个,至今还打她的主意,处处问她伸手要银子。她虽不给,可时常叫他们左右烦着,清净日子也不给人过。”
奚桓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将她搂紧了,说笑话哄她,“我告诉你,范贞德听见朝廷里要正风气,乱了手脚,吓得躲在家里好几日不敢出门。从前来往巴结的那些官员,他都不敢走动了,人家来上门去找他,他就一味称病不见,不想把太常寺卿得罪了,在衙门里处处给他小鞋穿。”
闻言,花绸稍稍解气,仰起涕泪纵横的一张脸,眨眨满眼框蓄的泪,“你如何知道?”
“我编的。”
花绸一霎瘪了脸,将他捶一下,“害我白高兴一场。”
他吭吭笑两声,握住她的手,凑下去鼻尖往她湿乎乎的鼻尖上蹭蹭,“想也想得来嘛,范贞德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快别哭了,我头一回出远门,光顾着哄你,连好景致也没功夫瞧,你体谅体谅好吧?”
花绸翻了个白眼,泪花荧荧地挂在睫畔,“瞧你这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人都说我如何如何金尊玉贵,要什么有什么,实则见的市面有限。不像你,什么事情都经过瞧过,十岁就从这么远往京城来,路上不知遇见多少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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