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就中我与你才相见,便世间烦恼,受了千千万万②。
这厢施兆庵走到府中来,偏又在路上撞见樱九。那卢正元不在家,樱九乐得自在,四处闲逛,到此处折桂。桂魄婆娑下,打眼瞧见施兆庵跟着小厮进来,倏忆起他一副好相貌,无端端惹人芳心动。
便附耳叫丫头将小厮绊住,自个儿轻拂翠鬟,款挪柳腰,走上去拦在人前,“我当是谁呢,大老远就瞧见。你来,怎么不把我上回做的裙子拿了,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拖着。”
施兆庵只恨不得没瞧见她,面上却不得不应酬,“原来是五娘。”
“呸、谁是你五娘?”樱九将媚眼横转,恨不得就着清水将他咽入腹中,“我可不是这家的小妾,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这样一喊,把人清誉都毁了,往后无人敢来说我,难不成嫁给你?”
说着,湘裙轻动,朝前挪将一步。施兆庵便退一步,打个拱手,“是小的叫错了,请姑娘别计较,姑娘的裙子师傅正在赶着做,入了秋,赶着裁冬衣的太太奶奶老爷多,因此忙些,耽搁了两日。”
樱九见他有些避忌,心里不大爽快起来,眼皮一剪,望向别处,“太太的衣裳,你也拖来着?怎么见她的衣裳都是这月定下,下月就有,难不成她给的赏钱多,嫌我的少了?”
“不敢不敢,”施兆庵深深作揖,“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会赶上节后,连太太的衣裳也还压着呢,先赶着给姑娘做出来。”
闻言,樱九适才笑了,秋波转回,见他袖口上脱了线,轻轻将他袖口掣起来,“呀,瞧这衣裳,你做裁缝的,怎的连自己也顾不上,心里头只顾记着别人。”
施兆庵将手撤回,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耐烦,面上笑着周旋,“真是对不住姑娘,太太还等着添花样呢,我得先去,回头再给姑娘送裙子来。”
言讫擦身去了,留樱九在后头空跺脚。
这厢走到韫倩屋里,绕过屏风,见她正懒懒歪在榻上摸牙牌,像是摸得不耐烦了,哗啦啦一响,将牙牌悉数推倒。
恰巧滚了两块到施兆庵脚下,他拾起来,含笑过去,“是等我等烦的?”
一听这声音,莫如那风动柳现,春风染了十里店。韫倩一霎来了精神,噌地端起腰来,拉着他坐下,“我晨起就叫人去铺子里传话,你怎的这时节才来?是铺子里没给你传话去?”
“我在衙门里有事忙,”施兆庵见她愁色乍敛,荣光熠熠,心里欢喜,拉她到膝上抱着,“奚大人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如今朝中局势朝夕巨变,我手上有许多事情,这几日就格外忙些。”
韫倩心里明白,面上却仍有些女儿娇态,“你在通政司,无非是审查各地奏疏,又不要你抄写,你有什么可忙?”
“你不知道,为了要给潘懋定罪,朝廷要彻查几处大案,我也得给各省上疏参奏过潘懋父子的官员写信,叫他们重新上疏。我真是有事情忙,这才耽搁了,不然魂早飞来了。”
见他有些发急,韫倩噗嗤笑了,折颈在他肩上,恨不能骨血相融,“瞧你急得,我晓得的,我前番中秋上奚家去,听绸袄说起过这事。不过是逗逗你嘛,瞧,汗也急出来了。”
这一笑,眉黛散浮云,天青露翠微。施兆庵亦跟着笑,两个人绵绵亲了一回,因怕人来,韫倩又离了他坐到对案去,“今日老实些吧,只怕姓卢的回来。”
施兆庵深匀一口气,点点头,“只要看着你,怎样都好。”
两个人便面对面傻看半日,好像不需要说什么话,就似说了许多话。他的脸有些倦色,眼睛很亮,嵌在高高的眉骨与鼻梁间,是两轮明月,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里,把她漆黑的夜照亮了。
他从不提未来,最远的未来,也就是定下几号来看她。韫倩也从不问,隐隐中,好像问起,倒叫彼此为难了,白白伤了情分,何必呢?
她低下头,在案上碟子里拣了个橘子,却叫施兆庵接了过去,“我来。”他剥着,溅了一手苦黄的皮汁,半点也不介意,又将白筋剔干净,递一瓣与她,“你不爱吃橘子的,怎的又吃起来?”
韫倩匆匆咽了,攒着眉,又朝他伸手要,“我也不知怎的,近日就想吃些素日不爱吃的,走到绸袄屋里,将她一瓯子衣梅都吃尽了,她还笑话我呢。”
说到此节,施兆庵手上蓦地顿了顿,正撕着的一丝白筋兀的断了,抬起眉来睇住她,“你……别是有了身子吧?”
“什么?”韫倩愈发将眉锁死,倏地又笑,“哪里来这没头脑的事?我嫁过来这样久了,从不见有孕的。”
提起这个“嫁”字来,彼此都有些徒生尴尬,不知是出于男人本能的争强好胜,还是别的什么,施兆庵递了瓣橘子给她,笑一笑,“或许,是我的?”
或许……他在同另一个男人分享同一片领地,保不准谁输谁赢。韫倩见他态度不似躲避,心里松了一半,俏皮地眨眨眼,“那我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她顿一顿,把眼皮半垂,假装十分随意、十分不经意地问起:“要真是你的,可怎么办呢?”
问完,她偷么剔起一眼窥他的面色。施兆庵还是那副笑颜未变,任谁也瞧不见他心里的踞蹐与鹘突,“你放心,我必定替你打算。”
韫倩拿不准该不该相信他,但没关系,爱与相信对她来说是两码事,她从撩开马车帘子的那刻起,就从不对未来抱有信心,她只是单纯的爱他,不含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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