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如此仔细。
被他这样直白地看着,乐安也不以为忤,只是道:“于是你就故意让卢嗣卿向我投了那份有问题的文卷,是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发现问题?又或者——”
她顿了顿,“会不会发现问题后,一怒之下,直接把卢嗣卿,乃至整个卢家,都闹腾一番?”
睢鹭将从恍惚中回神,目光移到她的双眼,与她对视。
“或许吧,”他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看看您的反应。”
“但很快我发现,只是这样,并没有用。”
“除非如您所说,您真的为此怒发冲冠,为一篇有问题的行卷文章,就找上卢嗣卿乃至整个卢家的麻烦——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或者起码,短期内不可能。就算您发现了问题,就算您有什么反应,我也不可能知晓。”
“于是,我又想更近距离地,再看看您。”
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所以你混进了千桃宴。”乐安道。
睢鹭点头。
千桃宴是春日时节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宴,而这样的宴会,自然不会忘记请乐安,至于乐安会不会去——这个就只能赌了。
好在,睢鹭赌赢了。
而且,不仅赌赢了乐安会去宴会,更巧合地,目睹了她和齐庸言对话的那一幕,见识了大众视角之外的,乐安公主的另一面。
“然后就是大慈恩寺前拦驾了,不用说,卢嗣卿囚禁你和长顺一事,就算确有其事——恐怕也是你注意促成的吧?”
睢鹭又笑着,没有回答,这便又是默认了。
乐安扶额。
如此一来,来龙去脉就清楚了,可她还是不明白——
“于是你看来看去,得出的结论就是——要给我做驸马?”
乐安又想扶额了。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
看她这模样,少年两眼弯弯一笑,却没有回答乐安的问题,而是道:
“公主,”他道,“家中突逢变故后,我曾经想了很久。”
“想什么?”乐安道。
“想很多很多事。”
想他和他的家人为何会遭受那样的厄运;想为何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就能那样无法无天,让他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却还求告无门;想若时光能够重来,他是否应该忍下那一时之气,退一步以免厄运;可又忍不住想,即便那一步退了,以后的每一步都要退吗?恶人会因为你后退便不再欺侮你吗?退到无路可退时又要怎么办?
他醒时想,睡时想,吃饭时想,行路时想……无时无刻,都在想。
不止想,他也看。
看自身,更看他人。
他东躲西藏时,扮过三教九流,见过士农工商,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却发现比他更不幸者比比皆是,而不幸的原因也各自不同。
然后发现以往想的有多么浅显狭隘。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太过狂妄,才会招致灭顶之灾;他曾经以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遇到穷凶极恶的烂人;他曾经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只要变强,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可是,都不是。
狂妄会招祸,谦逊便一定能避免吗;时运之说虚无缥缈,而人只能信自己;若他太过弱小,那么什么才算强大?只要不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人总要面对比自己更强的命运,甚至哪怕最高处的那人,也未必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问题的症结都不在这里。
症结在于,日光之下,天理不昭。
无德无能者居高位,徇私枉法者断刑司,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小民动辄得咎,权贵犯法无罪……
这世间就是这般荒唐,而漫天神佛管不了这荒唐,冥冥之中也没有一个老天来为草民伸张正义。
可总要有人做这些。
也必须有人做这些。
*
大仇未报时,亲朋怕惹灾祸,纷纷躲避睢鹭,少数还念着点旧情的,都劝他算了吧,放弃吧,远遁他乡,在卢县令手伸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睢鹭摇摇头,拒绝了。
后来,周大人任职宋州,他的大仇终于得报。
那些亲朋纷纷又找上来,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既然仇已报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赶紧娶个姑娘,为睢家延续香火,也好让二老的在天之灵有所告慰。还有人要给他说媒,帮他张罗着重新把睢家立起来。
他却又拒绝了。
亲朋面露尬色,有人直接发问,问他是不是怪他们在他落难时不帮他。
他笑笑,说不是。
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若帮了别人自己可能反遭灾厄,这样的相帮没有几人愿意,是以不应指责,更无法苛求,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仇自己报,从一开始,睢鹭便没想过要靠别人。
那为什么拒绝?亲朋问。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答案。
这世间荒唐,可总有不荒唐的人在。
神佛不管,那便人自己来管。
没有人来,那便由他来。
更何况,并非没有人。
一路上,他也遇到许多人,他们嫉恶如仇,他们打抱不平,他们不顾自身安危,他们为弱者发声。
此为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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