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往事,梁潇脸上依稀有了几分少年飞扬熠熠的神采,“现在想想,那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姜姮想起那一段,想起了那条艰难漫长的归途,想起归途中的场场凶险和梁潇的数度舍命相救,不禁动容,冷硬的心悄然爬上几道裂隙,露出些柔软。
她歪头直视梁潇,似是而非地道:“那我现在带你走,离开这名利场,你还愿意跟着我走吗?你舍得下手中的权柄尊荣吗?舍得下摄政王的名位吗?”
梁潇不答,但在静默中,眼底一现的光亮正慢慢熄灭暗下,寥剩余烬。
姜姮把手从他的掌心间抽出来,笑说:“你看,你根本就舍不得。现在的摄政王和从前的辰景,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为什么不快乐?是因为你太贪心了,享受着摄政王的好处,又想要辰景的快乐,那怎么可能呢?有些东西是只属于辰景的,不属于摄政王。”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梁潇,道:“我累了,想睡,请你出去,还有,你身上的熏香太浓,我闻着恶心,烦请你整理干净再进寝阁。”
身后安静许久,梁潇突然说:“姮姮,也许你不知道,我也不该旧事重提,可我想我得说。当年新政党伏诛,斩杀辰羡时,是崔元熙监斩。”
他拔高声调:“记住,是崔元熙监斩。”
这句话落地,才传来衣衫相互摩挲窸窣的碎响,她似乎听见一声极浅淡的叹息,紧接着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姜姮手心里凉汗黏腻,僵滞许久,才找回来一点点知觉。
摄政王妃有孕一事迅速传开,姜姮收到各世家精心呈送的贺礼。父亲和兄长也来看她。
梁潇在知道姜姮有身孕后,加快了为姜家平反的步伐,已于三日前恢复姜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姜墨辞又是世子了。
从装束上便能看出身份的转变。
姜家父子身着撮晕紫公章服,戴獬豸冠,冠尾垂下两条折巾,随动作轻轻摇晃。
林芝芝也换下了民妇装束,穿绀蝶八答晕春锦交襟裙,阔长的袖儿,被她揽得极为文雅。
姜姮本倚着美人靠坐在花厅绣榻上,想要起身,被林芝芝快速走上前摁住。
“医官说胎像不稳,你且歇着吧,自家人不拘这些。”
姜墨辞推着姜照跟过来,姜照关切地上下打量女儿,面露疑惑:“怎么胎像就不稳了?我女儿自小身体就好,怎么可能胎像不稳?”
年纪大了,显得有些絮叨。
姜姮勉强提起一抹笑:“养尊处优久了呗,养娇弱了。”
“这样不行。”姜照皱眉:“你不能天天关在屋里不出门,得出去活动,没事骑骑马,射射箭,或者干脆找个懂拳脚的陪你练练,这整天关在屋里,好人也关坏了。”
姜姮无奈摇头,还未说什么,林芝芝抢先一步道:“那怎么行?妹妹有了身孕,且得好生养着,这孩子如此尊贵,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姜照还是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摆手:“我没说不该好生养着,我们姮姮自小活泼好动,这么关着她,她心情如何能好?她若心情不好,这孩子能好吗?”
姜姮往榻边挪了挪,朝姜照伸出手,微笑:“爹爹,是我自己不想出门。我觉得累,这孩子太磨人了,让我太累了。”
姜照握住女儿的手,只觉得滑腻冰凉,险些从掌间滑落,他默了默,问:“姮姮,你是不是怪爹爹?”
姜姮惊惶:“爹爹为何这样说?”
“你若不怪爹爹,为何不常来看爹爹?我们就住在芳锦殿,几步路的事,你怎么总推说忙不肯来?”
姜姮实是情怯,既念亲人,又怕见亲人,最怕的是父亲发现,眼前这个姮姮,早就不是从前的姮姮,她容颜如旧,内心其实早已残破不堪。
但她说不出口。父亲两鬓斑白,苍老如斯,八年来受尽委屈苦楚,眼看就可以安享晚年,她怎么能让他去承受这些。
她不说话,双目盈泪,凄凄楚楚凝着父亲。
林芝芝见状,忙道:“妹妹怎么会不念着我们?我们能有今天,能重新过好日子,全是妹妹的功劳,若不是有妹妹在,摄政王怎会对咱们家这么上心?”
闻言,姜照不禁皱眉:“我们姜家得以洗刷冤屈、重整门楣,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本就是清白的,不曾祸国乱政?为何叫你一说,倒像是沾了裙带关系似的。”
林芝芝想再说,被姜墨辞拦住,他低声道:“好了,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了。”
他半弯下身,冲父亲温和道:“自然是因为咱们姜家世代忠良,无愧天地。芝芝是个妇道人家,父亲就别与她一般见识了。”
林芝芝捏帕子敛衽,好脾气道:“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爹爹莫要与我生气,我回去给爹爹做鳝丝鱼羹赔罪。”
姜照这才顺下气。
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姜墨辞让林芝芝先把姜照推回去,道自己还有话要对姜姮说。
他们一走,姜墨辞便回来跪在了姜姮的榻边。
姜姮骇了一跳,忙弯身扶他,被他偏身躲开,他声音颤抖,满含愧疚:“姮姮,对不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我不能拒绝。依靠裙带,有辱武将尊严,忠臣气节。可是我没办法,我们都能等,等真相大白,堂堂正正恢复清白的那一天,可爹爹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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