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向来看重宗法纲常的父亲会训斥她,嫌弃她琵琶别抱,损碍门楣清誉,谁知他握住姜姮的手,只是嘱咐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在经历祸从天降家道中落生死浮沉之后,这四个字多么奢侈又令人唏嘘。
姜姮目送官兵将父兄押走,步上前往成州的漫漫长路,父亲坐在囚车中不住朝她挥手,像极了幼时,他送她和兄长入京为质时,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舍地向他们挥别。
他们姜家世代忠良,为国戍边浴血,哪怕深受猜疑骨肉分离亦毫无怨言,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姜姮立在寒风中久久,忽有人走近,给她披上雪狐裘,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他们会安然无恙地抵达成州,出了金陵无人注目后,官差会解开他们手脚上的镣铐,一路好吃好喝照顾他们。”
姜姮道:“谢谢你。”
“谢什么,又不是白给的。”梁潇低头亲吻她的颊边,含糊暧昧道:“我是要回报的,要你的一生。”
他从来不是君子,也向来不屑于做君子。
姜姮温顺地依偎他,“好。”
两人成婚当日,崔皇后亲自来道贺,隔团扇看向姜姮,华艳端庄的笑意中总似藏着点什么,命人将宫中赐的妆奁抬进厅堂,当着众人的面儿唤她“世子妃”,可一转身,却是唤梁潇“辰景”。
宾客神色微妙,却未敢有言语的。
两人成婚第二日,梁潇命人撤了其父靖穆王的药,给他一个痛快。
靖穆王于当夜薨逝,梁潇袭王爵。
姜姮动了胎气,府中下人都围着她忙碌伺候,靖穆王那边凄凉冷清,只一副敷衍的薄棺,几个超度的僧侣,停椁长殿七日,匆匆下葬,梁潇借口政务繁忙,甚至都没去送葬。
靖穆王死后,姜姮的姑姑就被迁去偏院,终日浑噩疯癫,离不得汤药。
起初,姜姮总是去看她,亲自喂她药,给她张罗内外庶务,就像幼时她对姜姮无微不至的照料。
梁潇虽不至于拘着姜姮不让去,但每回姜姮从偏院回来,他都要阴阳怪气一番,说着说着便要提及辰羡,姜姮实在不愿与他说辰羡,也就减少了去偏院的次数。
孩子在姜姮腹中一日日长大,梁潇的脾气也一日日变得更坏。
那时朝堂大乱方止,最春风得意的是以枢密使王瑾为首的琅琊王氏,但帝王猜疑之心不死,为防他一家独大,开始有意扶持梁潇与之对抗。
梁潇于中书省供职多年,承袭王爵后连升三级,逐渐接近权力中心。
他愈发会钻营,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又似藏着心事,郁结难抒,时常喝得醉醺醺回家,泡进浴池里醒酒,侍女进去伺候,却叫他统统撵出来,厉声喝:“叫王妃过来!”
姜姮腹中的孩子已有五个月,她腰身和四肢都十分纤细,唯有腹部微鼓,稍稍显怀,走在浸润水渍的青砖上,得小心翼翼。
她坐在浴池边的小杌凳上,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梁潇不答,只凝目盯着她的肚子,神色晦暗,阴恻恻道:“这孩子……还真是命硬。”
第12章 . 恨他 她恨他,绝不会生他的孩子!……
姜姮霎时一瑟,浑身冰凉。
这一瞬间,电光石火的,她好似又读懂了他几分。
他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可又承担不了强行堕胎可能失去她的风险,内心痛苦撕扯,只怕盼着这孩子能懂事些,自己乖乖去死,别让他为难才好。
姜姮抚上腹部,掌心蕴热,似乎能感受到那个小生命正顽强成长。他真是聪明,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喜爱,悄悄藏在母亲肚中三个月,待胎像稳固后才被发现。
他大约是真的很想活吧。
姜姮的手颤抖,指腹剐蹭着柔滑细腻的绸衣,泪水无声的垂落。
浴房里很暗,鎏金烛台上的蜡烛熄了大半,梁潇没有看见她泪流,仰靠在池壁上,叹息:“姮姮,你会不会有后悔的时候,如果当初你能守住贞洁,没有委身于辰羡,那我们一定不会是这副样子。”
“我自小便活在辰羡的阴影之下,我奋力厮杀,只求余生能摆脱这道阴影,可如今,我再也摆脱不掉了。”
“为什么你不能完完整整只属于我?”
姜姮咽下喉间那股酸涩,道:“我和辰羡清清白白。”
梁潇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转过头看她一眼。
姜姮抚在腹间的手慢慢合拢,指骨凸起,浮在细白的手背上,有种脆弱伶仃的美感。
她想问:可我从一开始就是辰羡没过门的妻,你若不想要这道阴影,那世间女子千千万,为什么偏得是我?
话未出口,又觉得乏味无聊,囫囵咽了回去。
当夜她辗转反侧,总在现实与虚幻中混乱交替,闭上眼睛就会出现梁潇盯着她阴沉地说:“这孩子,命可真大啊。”
她开始不敢睡觉,因为一旦闭上眼就会做各种各样的噩梦。
有时会梦见一个小孩在哭,泪眼汪汪地对姜姮说他很想活;有时又会梦见少年时的梁潇,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神情阴郁,性格扭曲;有时梦里的那个小孩会忧伤地看着姜姮,冲她摇着头说:爹爹不爱我。
她陷入一种极度撕扯的境地,终于某一日清晨醒来,感觉腹部痉挛刺痛,掀起棉被,下面一滩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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