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臣淡淡点了点头,嘴唇一分,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牵出一抹笑来,走上了屋檐,将伞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门轴旁。
见愁赶紧将他让进屋,伸手就要为他解下外面已经湿了的袍子。
苍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变出一种与外面群山一样的墨绿色。
见愁唯恐他着凉,却没想到,在这一刹,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顺着这一只手看过去,见愁看见了谢不臣带着浅笑的脸。
为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见愁不解:“你手好凉,怎么了?”
谢不臣摇摇头,转眸一打量屋内的陈设。
这里像是他今晨走的时候一样,除了放在简单方桌上的那几件衣裳,有一些已经叠好了放在一旁,还有两件则散放着,其中一件的袖子上还插着针线。
见愁解释道:“方才窗没关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顾着关窗,回来便只顾着想你怎么还没回来,一时便忘了继续缝。不过其余的几件衣裳,我已经缝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换上,下午雨小了,便继续去县学——”
“见愁。”
清冷的嗓音,这一次却带了一点奇异的沙哑。
见愁以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风寒,倒担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哑了,必定是急着回来,路上不当心,在雨大的时候赶路。若是回不来,在县学里待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甜滋滋的一片。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弧便扩大了。
谢不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浑身都湿透了,脚边全是水迹,眼前的见愁,满心满眼都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归来时见到的场面,又平静地在他脑海之中回放,同时回响的,还有那振聋发聩的苍老声音。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
“人为肉体,为凡胎,心为七情六欲所系,难离酒色财气。”
“世外有仙山,苍茫云海间。凡尘如一芥子,红尘几度皆为虚妄。问世间人,何不脱去凡根,寻仙问道?”
“斩情根,断尘缘。若要求道,须舍尽一切,汝以何证之?”
汝以何证之?
短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天堑鸿沟,隔绝了人世与仙尘。
而谢不臣,必须跨过去。
他抬手,冰凉的手抚摸着见愁温暖的脸颊,淡淡笑道:“你在家,我总归要回来一趟的。”
这手凉得,叫见愁抖了一下:“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不过你回来也好,我有件事……”
她说着,伸出手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谢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着,便感觉到了那种冰冷。
叹息一声,见愁都担忧得忘了要说什么:“你身上太凉了。”
“无事,我身子可比你壮多了。”
谢不臣笑着,退后了一步,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挂在斑驳墙壁上的那一把剑。
乌黑的刀鞘上满布着片片鳞甲,却依旧黑亮,没有半点灰尘。
他慢慢伸手出去,将这一柄宝剑取下,轻轻一拧,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着窗外的雨声雷声,令人不禁屏息。
随着剑身不断抽离,隐隐的剑吟之声也渐渐清越起来。
他抽剑,却像是要释放什么一样。
见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这剑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没沾上多少灰尘,不过倒从没拔它出来过,这模样真是漂亮,难怪你要把它带出来了。”
谢不臣终于完全将这一柄剑抽了出来,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的深潭般的眼眸。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这是他自己的眼眸,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怅惘,无不舍。
世间人,都不过梦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弃?
即便是……
见愁。
不过证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淡静的眼眸一转,从霜寒的剑刃上移开,落在了见愁的脸上。
打扮简单,荆钗布裙,只有一张脸是白皙的,狭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端丽。纵使是在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满身的光芒。
谢不臣从未觉得,他的妻子有这般美过。
然而,这样的美,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半分。
古井不波。
“见愁。”
他又唤她的名字。
见愁眨眨眼,走上来半步,张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下一刻,迈出的脚步陡然止住。
剧烈的疼痛来袭——
剑!
见愁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那一柄剑。
她顺着雪亮的剑刃看过去,看见了一只持剑的手。
那是谢不臣的手。
执笔的手,撑伞的手,持剑的手。
谢不臣漠然地注视着他,昔日的柔情缱绻仿佛过眼烟云,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冷硬、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剑,像是一块冷寒的坚冰,冻得她连疼都要忘了。
瞳孔剧烈收缩,见愁微微张开了两瓣唇,迷茫又惊痛。
谢不臣手持着三尺青峰,而三尺青峰的剑尖,已经没入了见愁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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