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在看《乐府诗集》。
他从小就看遗音雅社留存的资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沈聆二十岁后撰写的,语气格外学术。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年纪更轻、心性稚嫩躁动的小沈聆。
一本没多少页的线装书,打开就能见到每一首诗后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谣》:知音难寻,贵在交心。
《战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无知,割地赔款,向列强低头,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学太平!
钟应看得笑出声,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国十六年。
那时候的沈聆约莫十五十六,心怀赤忱,从这句话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钟应想了想,往后翻了翻。
只见《木兰辞》旁,少年人表露无遗的一腔热血——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我堂堂男子只能躲于一室,抚弦奏琴,着实可气!”
钟应记得,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从军投共,他也闹着要去,被老太爷抓住了,好一顿家法伺候。
看这批注,钟应都能想象一个愁眉苦脸、满腔义愤的少年,闷闷不乐的关在房间里翻看《乐府诗集》,在品读木兰从军时,有感而发,奋笔疾书。
这样直白稚嫩的沈聆,钟应还从未见过。
樊林留存的资料,都经过沈聆的精心挑选。
无论是书籍、乐谱,还是沈聆的日记,都透着历经战争后成长的青年,成熟稳重的语气。
钟应翻看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少年沈聆,勾起嘴角扬了扬手上的诗集,问道:
“师父,为什么沈老太爷会把这些东西一起给贝卢?”
“怕抄家的时候,沈先生遭罪吧。”
樊成云在翻看贝卢日记,说道:“贝卢日记里面写了一点,说沈先生被抓走的时候,自己父亲提出要帮忙保管贵重物品。沈家拒绝了几次,最终带着东西登门。”
“我只能猜,是老太爷舍不得毁掉这些存本,又为了安全,所以把它们连同古董、古琴一起,请贝卢保管。”
说着,他长叹一声,“虽然日军不一定识字,但伪军比日军更可怕,他们如果翻到这些,必然会断章取义,拿去领功,沈家就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钟应听完,埋头再翻几页,果然能在《十五从军征》这样的战争诗旁,见到小沈聆怒斥日本人的感慨——
说什么保护日侨,却杀我百姓、占我土地、征我徭役,古有“十五从军八十归”,今人济南无命还!
字字血泪,透着十五六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赤胆。
沈老太爷做的也是万全之策,只可惜……
他放下线装书,好奇的盯着樊成云手上的绒面本子,“师父,贝卢还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樊成云笑了笑,随手递给他,“也没什么,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罢了。”
因为樊成云的话,钟应对贝卢的日记升起了一丝丝的兴趣。
毕竟,这人再讨厌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好好反省。
那位躺在医院里的老人,早些年还有精力和习惯,去记录每天的感悟、见闻。
手上这本日记,字体不算流畅,意大利语用词简短,应当是贝卢年轻时候写下的。
钟应翻了几页,便明白了师父为什么看得如此专注。
——大使说,沈聆家里出了地位不同一般的首长,也许中国要变风向,又来登门劝告父亲归还那些物品。
我不愿意,如果沈聆真的看重这张琴,就该亲自来意大利。
那时,我就还给他。
钟应皱着眉,又往后翻了许多页。
——父亲远航出海,遭遇海盗。我在想,是不是我阻止他归还沈家财物,遭到的报应……
如果沈聆来佛罗伦萨,我就把所有东西还给他。
他愣了愣,心中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再往后翻——
“沈聆去世了。”
孤单的日记页面,只有孤单的三个词。
日记仿佛从这一页开始断篇,再怎么翻,后面都是整本的空白。
钟应站起来,走到贝卢日记堆前,又拿了一本。
这一本日记,贝卢的字迹流畅许多,写着他的不少规划。
——我要求博物馆开辟出主厅,用来悬挂那幅《千里江山图》。中国藏品太少了,我应该好好展示沈聆送给我的全部东西。
——意大利音乐剧院设计四个主厅,问我怎么命名。我选了雏菊、紫罗兰、玫瑰、冬青,话语是“深藏心底的爱”“永恒不变”“我爱你”“生命的延续”。
钟应看得皱眉,烦躁地把它扔回去,又找了本封皮较新的日记,想看看贝卢有没有提到爷爷。
一打开就见到——
“樊成云很像他,像他不远万里,来看我了。”
“我想把他日记全烧了!”
钟应看不下去,愤怒的征求师父的意见。
樊成云哈哈大笑,从他手上抽出那本日记,“烧了做什么?等他去了阴曹地府,正好拿着日记跟沈先生说,‘看看,我有忏悔’吗?”
“这才不是忏悔。”
钟应恶狠狠的盯着师父手上的日记,咬牙切齿的说:“都是一个老头子的幻想,他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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