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灿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头疼得快要裂开。
记忆还模模糊糊停留在送方晴进出租车的时候,后来再睁眼的时候好像是在车上,而彻底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
身上穿着的还是前一天的衣服,飘着一股一夜过去都没散尽的酒气。
她扶着脑袋有些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摸到了客厅,餐桌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烤蛋糕和牛奶,一旁还放着张自己毫无印象的字条。只是还没等她看清上面写得是什么,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是魏鸣。
他声音里带着一层隐隐约约的疲惫,于是季灿灿也蓦地想起,他昨天晚上似乎也出现在了酒吧。
“醒了吗?”
“魏鸣?……嗯,刚刚醒。”
她看着手里的字条,有些犹豫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电话对面魏鸣的声音顿了一顿:“嗯,我提前买了点早餐,放桌上了。”
季灿灿听他这么说,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干什么发酒疯的丢人事。只是不论她如何搜刮记忆,昨晚的情景还是像被整段截去了一样根本想不起来。
最后只能有点怂地问:“我昨晚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你只是醉得没什么意识了,所以我叫了出租送你回家而已。没什么别的事,也没有麻烦到我。”
她有点愣:“哦……哦,那谢谢你送我回家。”
“嗯,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魏鸣没有再多说什么,像是时间有些紧迫一样迅速地切断了电话。而季灿灿看着餐桌上的东西,也明白自己这傻既然都已经犯了,那现在再后悔也没什么用,一时间倒有种自暴自弃到了极点才有的豁达。
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最后还是决定吃早餐前先把衣服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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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每当想起自己当晚逞强喝下了那杯果酒的错误决定,她就不免有些想捶胸顿足。但接二连叁的工作安排压得她连私人时间都不太有,也就不怎么会因为回想起那些尴尬事而在半夜脚趾蜷缩了。
与柏林爱乐合作的那张专辑,录音地点定在了柏林一个由废弃教堂改建的录音工作室里。
为期一周的录制工作循序渐进,最后比预定计划还提前了一天完成,多出的时间则额外录了一些备选的版本。
她是第二天一早回D城的航班,但也还是空闲出来了一个下午,于是打算去拜访一下居住在柏林且与她许久不见的老师安德森。
仔细想想,她离开柏林将近五年左右的时间,虽然与安德森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但确实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碰个面。尽管她有时也会在柏林举办演奏会,但安德森本身也有指挥的工作,两人能凑出个见面的时间都十分困难。
这次她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发了短信问他,对方竟正好因为需要调整状态而休了一段时间的短假。
而季灿灿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先前灰白的发都已变为银白,只是精神气还是与以往一样的足。依旧是那个在她作为替补出席的那场音乐会结束之后,在后台突然叫住她的人,那个在她职业生涯上给予了莫大帮助的老师。
他一见到季灿灿,便又恢复了那个话痨的老样子,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场音乐会开始说起,一直唠到了季灿灿近些年在欧洲举办的那一场场演奏会上的表现。
而当提起她最近在D城音乐节上的那场的演奏时,安德森夸着夸着,就不知怎的突然开始怂恿她当场再次演奏一遍,好给她挑挑里面有什么毛病。
他家厅里就有架琴,而对于季灿灿而言,给安德森演奏的机会本身就是求之不得,又哪里会拒绝他。
“我这次跟柏林爱乐的录音也有录这首,您要能看看效果那就更好了。”
演奏的还是那首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安德森听毕,把那份她演奏前递给自己的谱子又摊在钢琴顶板上,就着谱子一点一点给她讲解自己的意见。只是等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下面还压着本别的谱子。曲子虽然还是同一首,却既不是钢琴谱也不是总谱,而是小提琴与钢琴的合奏谱。
季灿灿见他盯着翻到最后一页的谱子若有所思,便探头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啊我怎么把这份谱子也一起带过来了……是之前排练的谱子。”
安德森听得有点疑惑:“怎么会有机会用到这个?”
季灿灿很诚实地回答:“之前乐团出了点事换了人,所以排练时间不太够,我有个拉小提琴的朋友就帮忙改了份谱子,然后陪我练了一段时间。”
安德森顿了顿,然后猜测般地问道:“是魏鸣吗?”
这次轮到季灿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您为什么会知道?”
安德森看她这反应,也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笑着回答:“这么点时间就能做到这种事的小提琴手,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就没几个,何况我也知道上次跟你合作的是哪个乐团。”
季灿灿于是反复咀嚼了一下他这句话里的情绪,接着问道:“您认识他吗?”
听见她这句询问的时候,安德森的双眸中一瞬间盈满了一种近乎怀念般的情感,就像明明身在此时此地,却又突然回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里一样。
“他之前在柏林爱乐也待过半年时间,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秀的小提琴手。”
只是他话语里带着的那丝遗憾,却又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甚至说得上是有些唏嘘了。
而事实上,季灿灿并没有听魏鸣说过他的这段经历,也没有在这次与柏林爱乐的录音过程中见到他。也因此哪怕安德森并没有作出任何额外的解释,她也在这个瞬间理解了他语气中那份遗憾产生的缘由。
于是她最终只问了一句:“他是自己选择离开的吗?”
安德森略微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想要打破这份突然凝重的空气一样,语气里多了点刻意为之的轻快,笑着对她说道:“你这问的,怎么每一句都戳中我伤心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还因为这件事骂过他呢,毕竟这种有着这种级别才华的人,谁不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受到旁的事物影响,而能够一辈子专注于探索他们这个领域的顶点呢。如果不这样,都有点对不起他们的天赋和努力了。”
“只是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也不过是我强加给他的。毕竟只要还活着,还在与这个世界的人和物产生联系,就会受到来自他们的羁绊和束缚。我觉得魏当时只是在他的处境下,做出了他认为正确且负责的选择而已,我无法去责怪他。”
他这段话说得有一种如同在回顾一个人一生般的厚重感,只是情感却由一开始的不解甚至愤怒,最终转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释怀。
季灿灿突然想起魏鸣在后台时,那双紧握的,苍白到发青的手。
她不知道魏鸣是怎样做出这个决定的,他所可能经历的挣扎和进退两难,也不是她站在旁人的立场上就能够感同身受或加以评判的。而对于一个依靠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的人,甚至连表示遗憾都是对于他的侮辱。
她凝视着安德森那副不知藏了什么情绪的面容,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但是我觉得他现在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您不用太担心了。”
安德森笑笑:“希望是这样吧,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他拼命折磨自己的样子了。”
回去的路上,季灿灿一边回想着今天与安德森的那段关于魏鸣的对话,一边检查着第二天去机场的路程。
而也正是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自从她来到德国以后,就没怎么再见过的国内号码。
“舅舅?”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接着便听到对方那可能是因为信号不好而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
“灿灿,舅舅有些事情要跟你说,是关于你的妈妈。”
那段通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中间还被无数次突如其来的沉默所打断。只是当季灿灿挂断电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没有今天上午的录音和下午与安德森的那场见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她并不熟悉的,用于描述病情和病程的医学术语。
她想起安德森所说的,魏鸣所受到的来自外界的羁绊和束缚。
那时她只当这是一个万般无奈下的妥协,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又突然觉得那可能也并非是一种被迫的选择,而只不过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再普通不过的决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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