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比任何感受都要直观,短暂与音乐失去沟通,再听到一切时,刺耳的尖叫先一步灌进耳朵,但他熟悉这个曲子已到任何段落拆分他都能重新拼凑,完美落冰之后即使观众叫嚷再大声,他仍然能根据记忆踩踏节拍进入下一个难度动作。
除了观众,选手也在看何焕的比赛,他是整场比赛最后一个选手,休息区直播屏幕前站满完成比赛的选手,他们有时沉醉其中,有时忍不住低声议论,陈述最多的是音乐和何焕表演天衣无缝的契合和感官的触动。
普罗科菲耶夫《大提琴交响协奏曲》巧妙在大巧不工之上,他的华章过于平静,像流过平原的蜿蜒河流,进入大海。河水知道自己注定离开陆地,这里不是他的归宿,因此连告别的悲伤也从容镇定,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太阳升起黑暗淡去,大河进入浑浊的海湾,消失在消失本身之中。
“他滑大提琴协奏曲,真的很特别……”美本身也具有感染力,和情绪的感染不同,美的感染力更震撼,就像何焕跳跃本身的冲击力,和力量是两种维度,安德里安看得有点着迷,他是学过芭蕾的,他懂得情绪好拿捏,但艺术之美本身却变幻莫测的道理,因此何焕的表现就更珍贵了。
听人夸师弟,成明赫就很自豪,他听得懂的英语比会说的多,斟酌半天才想到要怎么表达,“他说过,他喜欢大提琴,因为大提琴是脆弱的,脆弱的美是所有美当中最永恒的。”
“如果说音色的话,小提琴更悬细挑高才对。”尹棠也在目不转睛地看。
“师弟说,大提琴音质脆弱音色穿透力低,有种不渴望被人了解的自我……其余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脆弱的东西有独特的美这句话,他确实这样说过。”成明赫只能说这么多,这已经把他的英语词汇掏空了。
终止众人谈话的是何焕的阿克谢尔三周单跳,在提琴高低音交替的冲突对抗时起跳,低沉时落冰,像回答他们每个人的疑问:当所有配乐的乐器都演奏着低音时,只有大提琴的音色脆弱到几乎破碎,但仍然断续相连,如泣如诉。
再一个单跳完成,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连跳了,路兹三周接路普三周,这对何焕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别人都在沉醉和感叹,宋心愉却在后悔,她不该给何焕编排这样多的步法和衔接,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左一个摇滚步又一个乔克塔?她当时就应该考虑到各种状况,但是她无法忽视何焕的才华和能力,她知道他一定做得到,没错,要实现梦想,他必须做得到!
何焕的压步结束,只一次一下,他就积累够了速度,但体能消耗真正的问题不是起跳,是空中身体控制的力度,是落冰的稳定性,可如果想得太多是没有办法完成节目的,他必须再次腾空,也是整个节目的最后一次了。
路兹跳的起跳最为苛刻,因此也是五种背向起跳的跳跃当中难度最大分值最高的,何焕在疲惫中仍然没有忘记技术要领,清晰的后外刃倾斜冰刀,点冰腾空几乎扭曲整个身体,空中转足三周,落冰时刻重心降低,也促使第二跳能积聚力量,再次跃出。
只要见到空中的姿态,所有有经验的选手都明白这个跳跃成功了。
事实也是如此,何焕稳稳落在冰面上,无数选手羡慕的那双天才的膝盖调整摇晃的肢体和平衡,又是个漂亮利落的滑出。
七个难度跳跃全部完成,最后的定级接续步法了,这次真的到了最后关头。
短暂的静止,何焕停在冰场短边一侧,紧挨深蓝色围挡,这是直线接续步起始的地方。
已经很少有人再用直线接续步这种6.0时代最爱的编排,它能最大限度展现选手对刀刃的控制力和滑行功底,但它的弊端也是如此:选手的缺陷也将暴露无疑。
宋心愉和何焕选择在三种接续步的形状当中选择直线是因为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何焕的滑行是没有缺陷的。
第三乐章的悲伤是宏大且脆弱的,但脆弱里有强韧,乐器之间仿佛从合作变为了对抗,大提琴从引领的主奏变成被追赶的领袖,却仍然从高低音中一骑绝尘,哀而不伤地演奏出特有的气质,乐章剪辑的开始,何焕踏出他的第一步。
在悲伤的旋律里,却有振奋的音色,大提琴所有琴弦高速演奏出配合得上何焕步法节奏的旋律:朦胧的d弦轻颤、a弦声嘶力竭、柔顺静默的G弦不再乖顺发出有厚度有力量的音色,圆润的C弦已经像是被满张的弓,箭在弦上,每发出一点声响都是最后通牒。
整个旋律不再轻盈,甚至痛苦,但仍然充满顽抗的生命力,挣扎着奏出完美的音乐。
这是何焕整首协奏曲最喜欢的部分,大提琴不似小提琴在自己的协奏曲当中高高在上趾高气昂地引领所有配器乐器,它是承担者,承受着所有音符的跳跃和力量,负重前行,用最脆弱的音色演奏出最强劲的韧性。
他也可以像一把大提琴,当体力即将耗尽,却仍在燃烧般滑过冰面的长边,音乐行至最高,他也滑至最快,扭身反手提起左脚刀刃在背后,捻转着只能在冰舞赛场上看到的同步捻转步般的技术动作。
几乎与音乐环环相扣的捻转让观众全都站了起来,大提琴协奏曲不好打拍子,他们只能持续不断地鼓掌,直到整个直线滑完,直到何焕最后的旋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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