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冰场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在我滑冰时他们发出的赞叹我也听得到。人人都认为我是天才,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和其他人的不同,因为与生俱来,所以很自然的,我从没因为这些感到骄傲或者满足。但是开始出来比赛后我才明白,能走到这里的,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在他们当中,我其实没什么特别。”
宋心愉知道眼下不是谈心的时候,可在被何焕凝视时,她又觉得这些话无比重要,她从没这样接近过自己学生的内心,这次,是他敞开灵魂紧闭的门扉,为她引路。
何焕环顾全场,而后朝她微微一笑:“谢谢教练,带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宋心愉愣住了。
他笑容澄澈,透明的冰面也不由逊色,坦率的真挚在目光的凝视里滚热,眼尾轻轻垂下去,弯出熹微的勾弧,尽管是个小小的笑容,还是足以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笑着的何焕继续说道:“我喜欢这个新的世界,渴望胜利和挑战其他天才们,原来和滑冰一样好玩。”
他说完转身,滑向场地当中,现场屏幕已经开始倒计时,人们渐渐从刚才的狂热中屏回期待的呼吸,目光看向一处,无数灯光也朝向一点,摄影机和照相机静止着仿佛等待猎物第一个动作的捕食者。这里是远在千里之外黑海之滨的敖德萨,但有那么一瞬间,宋心愉觉得她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那个破烂的由旱冰俱乐部改造的旧冰场上,五岁的何焕在冰上学会保持重心站直迈出第一步,回过头,向她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
“教练,”他说,“滑冰真的很好玩。”
《萨拉班德舞曲》响起。
大提琴浑厚饱满的音质充斥整座安静下来的场馆,只有一道道刀痕证明方才有人在这里比赛,但布满刀痕的冰面上,最深的那道也是最新的。何焕深刃的滑行切断旧的轨迹,向对角线最远处高速前进。
“他才压了两步就进第一个跳跃?他滑行的动能是有多大?他的腿是核动力的吗?”
中国队宿舍里,熬夜看比赛的屈琳琳震撼得一连三个灵魂发问,尹棠示意她不要说话,队里其他人都安静地看何焕的手缓缓平肩,进入第一个跳跃。
萨霍夫四周跳先压低重心,以刀刃的力量腾空,转足四周,落冰,浮足点冰,再起。
但这次,何焕接上的是三周后外点冰跳,不是之前用得两周。
四周接三周跳非常难,一般选手都会选择两周跳接在四周跳后,他们的第二跳蹦不起这么高,转不足那么多。
何焕可以。
宋心愉的手心都要被指甲掐出血,她看着何焕平稳潇洒地落冰,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尖叫像要撕开她整个人,自己当年比奥运会都没这样紧张。
第二个后外点冰四周跳,他助滑、起跳,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又再次跳起!
看过何焕之前比赛的人都知道,这应该是个单跳,一起一落便结束了。
再接上的,是个轻巧的两周后外点冰跳,有了之前那个连跳里的三周跳,这个两周显得很是游刃有余——如果没有再接上那个落冰后的扭身。
这是一个三连跳,最后接上的是路普两周,轻轻地起落,最后舒展开的双臂和流畅的滑出画上了跳跃结束的完美句点。
“我的亲爹亲妈三个姑姑四个舅舅!我们看得是青年组比赛吗?”屈琳琳知道尹棠不喜欢看比赛时有人说话,但她忍不住,不止她忍不住,其他两三个凑热闹来看的队员也都忍不住开始惊叹。
只有尹棠始终沉默,盯着屏幕一言不发,眼睛像要挖掉目光焦点的那块影像。
接下来的每个跳跃之后,都会爆发同样的掌声和欢呼,已经六次了,规定的跳跃有七个,节目过去大半,还差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
规定的要求中七个跳跃必须有三个连跳,他第三个连跳编排给了阿克谢尔三周接路普三周,现在只剩下一个单跳。
宋心愉知道这最后一个跳跃快到了,这个跳跃进入前的步法也是何焕最喜欢的抢拍的一段节奏,单独被罚着滑了不知道多少百次,还是不长记性。可这次,他切切实实的慢了下来。
不,不对,他不是滑到尽兴还能记得自己的话,他是没有体力了!
前面的跳跃消耗太大,每个连跳都升级,最后一个阿克谢尔三周接路普三周还是在节目后半段跳出的,即使是体力一向不错的何焕也很难承受。他已经尽全力在配合音乐,大提琴优美的音色不像小提琴那么多变,但藏巧于拙,何焕最喜欢的乐器就是大提琴,他可以演绎出这种特有的饱满音质。
但他配合音乐滑行的饱满弧线正在悄无声的想变小,这个节约体力的技巧还是宋心愉教的,她知道自己从前还是选手时会在什么情况下用,自然也明白何焕正在经历着什么。
何焕觉得视线正在模糊,一定是有汗珠流进眼睛里,涩涩的,很痛。但这也比不过他身体内激烈的抗议,像有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心脏与肺腑,威胁它们交出全部能量和氧气。
可他快要枯竭了。
剧烈运动在带走他体内红细胞的含氧量,肌肉的有氧代谢能力用酸胀和疼痛发出最后的通牒。
但他还要坚持,他还有一个跳跃,还有一整个接续步法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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