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这才知道成玉和亲的内情。国师两朝重臣,深得皇帝敬爱,故而同皇帝说话一向利落不绕弯子。国师蹙眉:“臣原本以为,以陛下对红玉郡主的疼爱,此情形之下,会再遣十九公主前去乌傩素和亲,而不是舍郡主远嫁。”
成筠沉吟了一下:“大将军驰援贵丹时,令国师好好看顾烟澜,将军在前线拼死作战,朕自然不能令将军有后顾之忧。”顿了顿,“再则红玉她很懂事,知道了朕的为难之处,主动答应了这门婚事,以解国之危难。”
涓滴不漏的一席话,令国师哑口无言。的确,乌傩素只看上了成玉和烟澜,熙乌结亲,只能这二女前去。连三要看顾烟澜,站在皇帝的立场,彼时做此种二选一的选择时,令成玉前去和亲,反是卖了连三极大的情面。皇帝在这桩事里的处置,确无不妥。可,这真的是三殿下的选择,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不待国师想出个所以然来,连三开口了。三殿下回皇帝的声音很稳:“谢陛下对烟澜的照看,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关于成玉,他没有提说一个字。
二人步出皇帝的书房,国师斟酌了又斟酌,终归没忍住,问连三:“我也知殿下来此世,原本便是要保烟澜公主重回九天,再登神位,所以不能令身体不好的公主前去那苦寒之地,可殿下就放心郡主前去吗?郡主自幼长在京城,身体底子虽然不错,但也恐受不住煎熬,不如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郡主……”
连三打断了他的话,淡然道:“那一夜我既已做出了选择,从此后便和她再不相干,她嫁给季明枫也好,嫁给敏达也好,是她作为一个凡人的命数。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我不便相扰。”
国师愣住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这番话冷静又理智。正如三殿下所言,他既已做了选择,就该利落地同成玉划清界限。可真正喜欢一个人,果然能够如此平静如此淡然地面对心上人的远嫁吗?国师突然想起了那夜在大渊之森的山洞口帝昭曦的所言。昭曦对他说,“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该知道,他的喜欢不值钱。至于真心,他对阿玉,大约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他又想起了那夜连三的那句话:“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
国师看着连三离开的背影,一时不能言语。他第一次有些明白,为什么许多人说连三风流无情,他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三殿下的心,其实有些狠。
成玉在做梦。梦中,她正前往乌傩素和亲。
和亲队伍自腊月十七离京,一路疾行,十来日后,到了熙朝的西边国门叠木关。西出叠木关,便是绛月沙漠。沙漠贫瘠,人烟寥寥,因此朝廷未设官署,只大体将这片沙漠并入了蓟郡,由蓟郡郡守代天子牧。马匹难渡沙海,因此送亲队伍在叠木关换好了蓟郡郡守为他们备好的驼队。
出叠木关,入沙漠,所见俱是连绵的沙丘,走了三四日后,始见绿洲。有些小绿洲中扎了村寨,可供驼队补给,但更多的绿洲中,只是零散着一些废墟,隐约可辨出城邑的模样。
护送成玉前去和亲的将军姓李,从前戍过边,对绛月沙漠算了解。李将军告诉成玉,沙漠之中有许多故事,潜伏着许多危机,也孕育着许多生机。一场流沙就能让一个部落灭亡,一处水源又可以令一个族群复生。
成玉远目莽莽黄沙,问李将军,水既然代表着生机,那沙漠之中,大家应该都很喜欢水了?
李将军却摇了摇头:“也不尽然。郡主可知,从前这片沙漠也是很繁荣的,位于沙漠中心的盐泽湖三角洲地区,更是富庶丰饶的所在。开朝之初,高祖还曾在那里设过郡。然有一年绛月之夜,沙漠里却突然发了洪水,整个绛月沙漠一夜之间为洪涛所据,滔滔洪流之下,所有繁华一夕成空,朝廷自此方知其无力掌控开拓这片沙漠,那之后才任它荒弃了。”
成玉听着这段两百多年前的旧事,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传说,彼时她并没有将它当回事。可谁能料到,就在这段对话结束后的第三天夜里,两百年难遇一次的绛月沙漠的洪水,便被他们给遇上了。
沙地震颤,驼铃慌乱,绛月之下,不知从何处生起的洪流携着黄沙向送亲的驼队涌来,像一匹恶劣而狡猾的兽,踩着优雅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吞食身旁的一座又一座山丘,以此震慑吓唬目光尽处的猎物。
四面都是洪涛,送亲队近千人就像是被兽群包围的羊羔,成玉在绝望奔逃的人群中急惶地寻找朱槿、梨响、姚黄和紫优昙,脑中昏昏然想着,在这天罚一般的困境前,仅靠人力他们绝无可能获救,靠花妖们的力量,或许还能解此危难。可她跑得腿都要断掉,叫得声音都要哑掉,却四处都寻不见花妖们的踪迹。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有两名侍卫找到了她,将她拖抱着带去了最高的沙丘。侍卫们扶着她在那高丘之上站稳,她转身回望,见急涌而来的洪流蓦地便吞掉了丘下的驼队,前几天还和她玩闹的驼队向导的小女儿哭着向她求救:“郡主姐姐救我!”她立刻便要冲下沙丘,却不料一个浪头打来,那小女孩转瞬便消失在浊流之中。她无法自控地大叫:“不!”
然后她喘着粗气醒过来了。
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她耳旁一迭迭柔声安慰:“没事了,阿玉,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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