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6月,抗日同盟军开始反攻。
短短数日,接连收复康保、宝昌、沽源数镇。消息传入关内,北平的街头巷尾充斥着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
大小茶馆、茶楼,时不时有支持抗日联军的学生抱着一摞印刷出来的宣传单,塞到每一桌,丢下一句“宝昌回来了!”亦或“沽源打赢了!”……对全国的人来说,这些地名如此生疏,此生从未了解过的地方,却在这一个月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魂。
在家中,斯年亦是如此,时刻牵挂战事。
白日黑夜里,一有休息空隙,就在对妈妈说抗日同盟军,说热河。小女孩已能熟练画出热河地图,标出被抗日同盟军夺回来的土地,猜想爸爸在何处。
吃饭说,走路说,做功课说,到去医院看牙科大夫,还在说。等到牙医塞了棉花球进嘴巴里,才算安静了一小会儿。
大夫暗示何未配合,引开小孩子的注意力,方便拔牙。
“今日学堂里,老师讲了抗日联军吗?”何未笑着问。
“有的,”咬着白棉花的斯年口齿不清地回答,“上次我们老师讲完,被蓝衣社警告了。这次他们在课堂外巡逻,我们老师一个字不说,在黑板上写。写东三省的抗日联军,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给我们画东三省和热河的地图,画山海关——”
牙医瞅准时机,拔走旧牙。
斯年吃了一惊,雪白的新棉花球被一个镊子塞到了缺口处。
牙医把那颗迟迟不肯掉落的乳牙丢去白盘子里,轻声提醒:“我们这里也有蓝衣社的人,讲话要小心。”
斯年含住白棉花,乖巧地点点头。
关外在抗日,关内在内战,北平城内特务无数,动乱无处不在。面对如此荒诞诡异的局势,有良知的人不约而同学会了保持安静。以安静,来保护抗日的力量。
从协和医院回到家里,斯年受拔牙影响,话少了许多。
睡前,小孩子像还在后怕,缠着要和她一同睡。何未应允后,先在书房忙了一阵,等盥洗后来到卧房,看到斯年从床上溜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我去厢房了。”
斯年穿了拖鞋,欢快地跑出卧房。
何未总觉有什么不对的,没细想,任由小孩子去了。
八步床的床头,堆积着省港线路的旅客资料,须今夜看完。她把资料往里推,上了床。
从年初开始,越来越多身处南洋的华侨归国救国,其中不乏直奔红区的。邓元初曾给她看过名单,她记在心里,再亲自核对,看形势来安排船期。
何未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意外地看到里边夹着一张薄可见光的清样纸。
纸被人有意塞在这里,像在等着、盼着她发现。一看便知,这是斯年的小把戏。
何未看纸上的字:
父亲说,连战连捷时,再拿给你看。枕头下。
谢骛清?
何未心头一跳,急急往枕头下摸。手指触到了柔软的皮子,像羊皮。
她掀开枕头,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本子,看大小,像极了昔日她托人送去的日记本。
何未拿起本子,翻来覆去地看,有着拆礼物前的喜悦和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本子,只不过送去时包着牛皮,想必跟随他南征北战太久,原先的封皮早磨坏了,才特意贴了一层新的羊皮?倒是有心。
在壁灯光下,她翻开封皮。
起始页,仅有一句话:
百花深处误卿终身,何二小姐见谅。家书一册,且以赔罪。谢山海。
何未怔了怔,联想到初见那夜,那张字条,不禁笑了。
他还记得。
翻过这页,是一段段日记。
她看到“林东”二字,猜到是抵达南方后的不久,1925年——
“四月十六日,林东一战前夜。山麓湿气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涨水,影响渡江时间。清明刚过,这一战若能胜,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将士。”
谢骛清为省纸,隔开两行,便是下一篇。
“陈姓军阀从香港殖民政府得了不少援助,枪万多支,子弹百万发,更有诸多现款。敌我军备悬殊,又是一场恶战。”
“十月十四日,接连四日鏖战。第四团团长阵亡,营长以下全部干部阵亡,除勤杂炊事兵,战斗兵仅余数人。”
……
他像把日记本当成了行军随笔,从桂林到贵州,再到广东东征。落笔皆为战事,毫无个人生活的痕迹。何未看着看着,想到谢骛清的前半生确实如此,生活枯燥单一,只有初入京的那段日子活得像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
想必当时的他,装得十分辛苦。
……
至26年。
起首便是喜讯——“新春,广东全境统一。家人团聚。”
墨迹浓,像为写此句,开了一瓶新墨水。
何未品着这句。
东征结束,北伐在即,家人团聚的话……该是在小公寓里。
何未回忆广州城的谢家公寓,小客厅连着书房,仅有一面之缘的谢家大小姐,穿着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镜;只闻其名、未见过面的三小姐倚靠在沙发里,像郑骋昔的姿态,娇俏地笑着,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东征大胜时,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图扩张的时期。
而她们面前,必然有一面墙,挂满合照。谢家看重家人,凡她见过的公寓房间,皆有大小合照,广州公寓如是,百花深处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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