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多问,立在帘外等着。
……
珠帘后的何未背对他,小心摘着军装上的细小狐狸毛。早该想到,狐狸领都要掉碎毛的,她大衣是白色的看不出,他军装是深色的,显眼得很。
很快弄妥,她正要走,一抬头竟望见临窗的书桌正当中有两长条的白纸。它们被一方砚台压着,静躺在窗棂下的一道道黑影里,被人以浓墨写就了一句送行之言:
“你我终将成尘成土,唯华夏之山海永存。”
是谢骛清的字。
如此轻飘飘的白纸,因为无风,所以静止不动。如同这屋里的一切,桌、椅,书架,留声机和佩刀。静得让她难以呼吸。
“看好了?”帘外人问了声。
她被惊醒,抱着他的军装低头而出,险些撞到谢骛清怀里。
“不是看佩刀吗?”他不露声色地向后让了半步,“不见你过去。”
“你……锦被没收,我不好过去。”
他这才记起,昨夜睡到中途起来研墨写字,再没回去床上,没注意这个。
何未原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国饭店住,细想想,他这两日该是不想应酬谁,才一直留在百花深处,于是话到嘴边改成了:“林副官不帮你吗?”
“我的事历来都是自己做,这卧房,”他告诉她,“从我入住,你是第二个进去的人。”
早知道……就不进去了。
谢骛清接过军装,边穿,边掀帘而去。
谢骛清自然不会单独带她去吃饭。两人未到米市胡同,早有人在谭家菜候着。他在京城像入了酒池肉林,天南海北来的朋友日夜相伴。今日吃饭的决定下得仓促,来不及多安排,席间三个女孩子,两左一右全在谢骛清身边。不过再多佳人,都盖不住席间的一个何二。
何未的名声大,不止于她的离经叛道,更因她确是生得极美。今日她又是扮相隆重,往角落里的椅子一坐,单手托腮瞧着古玩架的侧脸,都够往来食客烙在心里惦上十天半月的。偏她见惯大场面,人家看便看,更能让人生出不少幻念。
端菜上来的人哪怕不认识这是何二小姐,都要在转身时不由自主地多瞧她两眼。
她将一双雕着水波纹的银筷把玩着,筷尾被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拴着,晃动有声。身边,谢骛清正听左侧那位有着一双深琥珀色眼瞳的小姐说话。
她听着两人说要看文明戏,轻轻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虎爪笋。有人在屏风外站定,低声对候在外的林副官说话。
没两句,林副官进来,望着她和谢骛清这里:“有位公子想来给何二小姐敬酒。”
我?
她还没说话,桌上人先不答应了:“这是不知今日谁做东吗?”
他们这些陪坐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平日横行惯的,一个时辰下来竟没人敢对何二敬一回酒,算是平生头回知道了分寸二字如何写。其中有几个正遗憾没在谢骛清入京前亲眼见一回何二,让这个南方来的谢家公子抢了先,偏在这里碰上不识相的,都一个个摆出了难看脸色。
谢骛清的手臂搭上了她的椅背:“想不想见?”
她怕是自家船客,问副官:“是谁?”
“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满桌男人,陪坐的两个女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个先要娶何未,却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女儿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结婚的……召家大公子召应恪?
……
餐室从未有的静。
谢骛清在这静里,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异常沉默。
“想不想见?”他重复问了她一样的话。
若不见,这里人会误解她还在意召应恪,倒不如坦荡让人进来。可今日是谢骛清的饭局,召应恪来敬酒的事一旦传出去绝不会好听……
谢骛清知她的迟疑,说:“你受得起他一杯酒。”他指得天津的事。
他一挥手,直接让林副官去叫人,被何未一把拉住。
她按下他的手:“我不想见。”何必自找麻烦。
……
众目睽睽下,她按着谢骛清的手,这算是两人今日最亲近的一回。
她竟感觉到谢骛清反手,极自然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对林副官说:“去说,二小姐不想见。”
何未的全副精神都聚在了两人交握处。其实他握得力道不重,也攥得不实……她轻轻、轻轻地试图收回来。他没强行握,任由她逃了。
“林副官。”她忽然回了魂,赶紧叫住副官。
谢骛清看她。
“你对他说,”她知道召应恪不是一个能轻易劝走的人,倒不如说得更直白些,“就说我今日陪谢家公子来的,不想身边人为了一桩不值得提的旧事不高兴,不能见他。”
副官应了,挺高兴去了。
“我这么说,没关系吧?”何未轻声问。
“没什么不该说的,”谢骛清低声回她,“都是实情。”
……这人,占便宜上瘾了。
何未抿抿唇角,轻睨他,没做声。
谢骛清轻轻从何未手里抽走了那双纯银细链点缀的筷子,为她添了最后一块白切油鸡,随后亲自起身,提了在烛火上温着的古瓷茶壶,为她添茶。何未应酬吃饭的时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谢骛清这种顶着清贵公子爷的名号,却是个实打实的戎装男人在外当众倒茶,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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