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江如今大概也有六十余岁了,”圣上淡淡道:“人到中寿就很不易了,你们作为子女,当悉心照拂,朕改日也会命人送些吃食过去,必不叫他老年感伤。”
君主谈及臣子寿数,答应赐下东西可并不是平常赐膳的那种关怀意思,圣上如果真的关心已经致仕的臣子,可以让太医署的太医到秦府去问诊,又或者封一些虚职高位聊作安慰,赐吃食的含义便有些深了。
《左传》中秦国君王骂臣子,“中寿,尔之墓拱矣。”,大抵同直接说“这个老不死的迂腐东西,你懂得什么”是一个意思,中寿不过是五十岁,圣上却说已经很好,这同把人往绝路上逼迫有什么两样?
他父亲的疾病是因为旧创难愈,生出背疮,又有高热不退,秦季洵怕圣上会说出赐一些诸如鹅肉脯一类的食物,这几乎便等同于赐死。
“臣父如今病重,每顿只能进一点汤水米粥,恐怕无福消受圣上的赐恩。”
他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虽说把方才那阵暑热劲儿已经消了,但是现在如果叫他脱了衣裳,大概能拧出一地水来。
秦季洵不是不能领会皇帝的意思,他战战兢兢道:“臣明日便上书求去,回家侍奉父母,还请圣上俯允。”
圣上要是真的不顾骂名,那他再一味执拗下去非但皇后的位置保不住,家人或许也要被皇帝的怒火牵连,连忙顺着圣上的意思道:“臣家中无人照应,父亲在京城病重,做儿女的却出来游玩,实在是不合孝道礼法,臣甘愿领受陛下责罚。”
皇帝出行,臣子随驾是意料中事,他不敢有什么怨言,圣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准与不准,最终还是道了一声去,叫他出了殿。
臣子在的时候云滢不好出声,但她好奇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可惜皇帝锁得太严,直接丢给了秦季洵,她看一眼都不成,“七郎,供状上面写什么来了,他们这样不服,难道一纸罪状就能叫他们乖乖认罪伏法吗?”
而且她不敢问的还有一点,皇后的弟弟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年官,可是确实还年轻得很,怎么好端端的,皇帝会让他这个时候致仕?
二十多岁致仕,这和官员给父母守丧还是不一样的 ,官员守丧之后还是可以再度入朝为官的,按照皇帝对秦家的态度,估计是不会再有起用的可能了。
“皇后叛君,就是株连她三族都不为过,只不过罢官,朕还嫌不够,”圣上的手与她一直是交握着的,他感知到云滢在他厉声训话的时候不自觉紧缩了一下,知道她方才不敢,作为最终获利的人也不好说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他们有胆量诋毁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
圣上同她说着这些,漫不经心地吩咐江宜则,“叫陆相公在外面跪两个时辰,等他醒神了,再让人送他回去。”
他倒不是说特别的硬气,想要在这个档口撞到皇帝的怒气上去,只是文人风骨,不愿意叫人说他这个人势利眼,一见妻族遭难就不管,被人拉来做个陪衬。
圣上并非不知,只是他想要这份清名,便成全他。
至于受得住受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宜则听了也觉得心惊,叫一个文臣在外面跪两个时辰虽然不至于要人的命,可也把人吓得够呛,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因为从前渤海郡夫人的事情迁怒,这就不好说了。
虽然说就是给秦氏一百个胆量,他们也不敢教唆皇后背叛君主,这件事不好宣扬出去,但是留废后的族人在朝中任职,皇帝多少有些疑心,若是他们多少有些知羞耻,就该自己递上请辞表。
“朕也有好些年没叫刀剑染血了,”圣上看着云滢的小腹,目光略有些慈爱,“就是为了他,也该除去一些权杖上的尖刺。”
皇帝同云滢说的话叫她听着有些不好的猜测,她去反握圣上的手,却有几分害怕:“七郎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还早着呢。”
圣上已经年过三十,即便是她生出皇子来,要能叫他独当一面总也要有二十年的时间,外有权臣世家,内有废后养子,对于她和孩子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处境。
这也难免皇帝会拿一批人做筏子,把一批人清出去,同时也能杀鸡儆猴,叫一些不同的尖锐声音消失,给她的孩子铺路。
“难道太医是笃定我这胎到底是男是女了吗,怎么会叫七郎这样费尽心思?”
云滢不是不高兴圣上会这样为自己的孩子谋划,但是时时还是得给人泼一盆冷水,万一真的是女孩,总不至于叫皇帝心里失落:“横竖它前头已经有一个皇兄了,我还等着洛阳那一万户实封,七郎不会是痛惜那一笔丰厚的陪嫁,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昏了头脑才将汤沐邑许出去,所以才盼着是个皇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帝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河间郡王的事情。
好像上一次她来书房的时候,瞧见圣上在写手诏,是关于这个养子的,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被送回去,也没听说他怎么样。
“那一万户朕还记着的,断不会食言而肥,”圣上说出去的话当然不会反悔,哪怕一万户是几乎可以叫他们的女儿富可敌国的汤沐邑,可是想到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没什么可惜的,“阿滢,他这样小,有些事情、有些人朕总不能等他生出来才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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