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时,母亲要她去念中专,学一门技术早点出去打工赚钱。当时她已经被县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她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很渺小,也知道学校不想放弃优秀生源,便动员了老师、社区等一切可以动员的外部力量,说了几天才说动母亲。
虽然顺利念上了高中,但那三年江虞过得并不顺利。学费是母亲“借”给她的,将来要还,吃饭是自己带馒头配剩菜,买教辅资料是用捡瓶子卖的钱,穿了三年的校服里面永远是母亲的旧衣服。
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在这三年里被彻底摧毁。
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是逃出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她吊着一口气,吊着一股倔强,熬啊熬,等待着毕业。
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三,高考前一天家里风平浪静,母亲甚至还对她说好好发挥,到了考试那天早晨,她被锁了起来,关在房间里……
那是她人生的深渊,也是她人生的转折。
一张火车票,江虞从小县城逃到了大城市,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只能打零工,去饭店端过盘子,去工厂做过流水线,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为三千块奖金报名了模特大赛。
她长得高高瘦瘦,脸廓清晰立体,正好符合报名条件,反正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不如去试试。
就是这一试改变了她的命运。
从家里逃出来之前,她偷偷拿了户口本去改名字。
希望自己未来一路无论经历多大风浪都能安然无虞,便取了“虞”字,一个很中性的字,也意在摆脱从小到大由性别刻板印象带给她的痛苦。
她,江虞,只有生理性别,没有社会性别。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女人。
如果她的出生是为取悦别人,那么她就偏要为自己而活。
在外闯荡十几年,从无名小野模到国际超模,事业是一束光,照进她虚无黑暗的生命,让她脱胎换骨,找到真正的自己。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但其实她只是暂时忘记了。
旧名字是插在心头的刺,是她曾经卑微如泥土的证明,是她这辈子难以抹去的耻辱。
兔子是食草动物,她属兔,但她可不是吃素的。“江挽因”这个名字每看见一次,就深刻提醒她一分,向前走,别回头。
……
窗外天色愈暗,高楼大厦灯火辉煌。
江虞浑身僵硬、冰冷,手上薄薄的几张纸捏出了折痕,她死死盯着“江挽因”三个字,肩膀止不住发抖。
一点雾气漫上了眼角。
这是她的屈辱,是她的不堪,是她拼尽全力藏起来的狼狈,只有她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才知晓全貌。而程苏然,她养的金丝雀,就这么莽撞地闯了进来。
她的尊严,她的壁垒,顷刻间破碎了,暴露出真实的不堪的她自己。那一刻,她忽然无所适从,无处可逃……
江虞跌坐在床上,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液体悬在眼眶里许久,终于落下来。
——啪嗒!
泪水不偏不倚砸在“江挽因”三个字上。
生来用作取悦的东西。
没人要,没人爱。
光鲜亮丽又怎样,你内心仍旧一片荒芜,靠放纵度日。你对这个世界和人毫无兴趣了解,所以你的高傲脆弱不堪一击。
你只有一颗孤独冷傲的玻璃心。
江虞在心里自言自语。
天空彻底黑了,外面的光线朦朦胧胧透进来,整间卧室像没入深海,昏暗,沉静,没有一丝声音。
压抑而窒息的感觉掐住了她喉咙。
江虞颤巍巍站起来,抹了把脸,胡乱把几张纸折起来塞进包里,一想到程苏然在外面等着看自己笑话,就不愿再多呆哪怕一秒钟。
她撇下行李箱,闷头往外冲,逃似的进了电梯。
而客厅空荡无人。
……
初冬的夜晚凉风刺骨,寒气直往衣领子里钻。
司机回去了,原定明早来接,但江虞现在只想立刻回家,等不及打电话喊人来,出酒店大门直接拦了辆出租车上去。
一路浑浑噩噩。
到了家,小周和保姆阿姨正在吃饭,见她突然回来,也不惊讶,阿姨立刻就要去帮她拿食材——她在家吃的晚餐通常是自己做,吃得少,也很随意。
“我吃过了,不用管我。”江虞面无表情地走过餐厅,一阵风般往里走。
主卧区域三段式,最外面是主衣帽间,中间部分是浴室,最深处才是摆放大床的卧室。衣帽间外有一扇推拉大门,合上便可以将整个区域锁起来,隔开独立的生活空间。
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安全区。
江虞踏进衣帽间,按了下墙边钮,两扇大门自动缓缓合起来,“咔哒”一声落锁,仿佛也将她整颗心笼罩在安全屏障内。
穿过浴室,进房间,开灯,关第二扇门,落锁,终于彻底安全了。
许久不住人,屋子里依旧干净,没有半点灰尘,满床的兔子娃娃摆放得整整齐齐,静静看着她。
江虞长舒一口气,身子软软地倒向大床。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头顶灯光有些刺目,她无力地闭上眼,抓过离自己最近的兔子搂入怀里,把身体蜷缩起来,放轻了呼吸。
很安静。
静得耳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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