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澄穆对阿长的进步很满意,否则绝不会对他这般放心。
可是人的身体总是欲念的主宰,真到了紧要关头,那些心法要诀准被抛诸脑后。
方澄穆将口诀念出来。
这口诀就像一道光穿透阿长的欲念。
阿长回忆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参悟要义的苦闷,想起挨过许许多多敲打背脊的痛楚,那么久的磨难都挺过来了,何况短短的四十八个赛道呢?
没有神灵的庇护。
我就是庇护我的神灵。
第28章
月色如水, 火盆通明。
水火交融的赛道上,两个选手往复奔跑。
贵族的长跑者已经跑完了二十三次赛道来回,只稍再来回一次, 冠军收入囊中。
阿长才完成十六次来回, 还有三分之一的路途。
观众们早已对阿长不抱任何希望。哪怕是阿长的平民同伴们, 也把欢呼献给阿长的对手。
特洛伊人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谁跑得快, 谁就是被神祝福的人。被神祝福的, 理应受到万民敬仰。
哪怕这会儿他们信奉的战神, 正在小蓬莱与特洛伊交界海面的云端,同酒神举杯畅饮。
阿长定住了心,胸中气息流顺, 脚下奔跑不停。
方澄穆也定住了心。他知道他更不能表现出一丝慌张,他一乱,阿长必乱。
不论何时, 只要不乱, 就还有希望。不到终点,还能翻盘。
贵族的长跑者发出一声嘶吼。
他只剩最后一条赛道的脚程!
他的嘶吼引来场外观众彻天欢呼。
可人群的热闹劲儿还没过,长跑者双膝一弯,面朝下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他怎么躺下了?”
“躺一会算什么。后边那个平民小子还差八圈。”
“等他跑到第七圈突然起来冲过去, 这才叫那小子绝望。”
贵族们纷纷称赞同伴的机智,向着阿长嘲讽起来。
“喂,种田的, 别跑了。他一伸手就能到终点。”
“明年再来吧。你还得多练练。”
“人家练多久你练多久。别比啦。”
就连围观的平民们也劝阿长歇着。比赛已经没有悬念,看下去没意思。
阿长的心再度受着动摇。
他虽是平民出身, 他也像贵族那样具有荣耀感。这般在终点前趴着等他过去,实在侮辱人极了!
一胡思乱想,他的气又乱了。
方澄穆只好再念三遍口诀。
东土内功的初学者往往如此。起心动念易, 收心定神难。非时常把口诀挂在嘴边不可。
阿长可算再次稳住他的气息和步伐。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嘲讽他,他都充耳不闻。
眼下只有一件事值得他专注,那就是跑完二十四个来回。
他不跟任何人比,他就做好自己。
阿长越发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四周变得无比静谧,听不见任何欢呼,甚至看不到任何观众。
他仿佛独自一人,就着月,踩着光,在田间乡野的小路奔跑着。如同他还是个孩子时,常赤着脚漫无目的地跑,那时真是永远不知疲倦。
他压根不知道当他跑到最后一圈时,场外的观众差点挤破赛场的栅栏。
人们高呼地上的贵族选手:“起来!他要到了!”
那人没有起来。
阿长甚至没注意到他躺在一边。
稳健的平民选手跨过横倒在地上的人,率先跑过终点。
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甚至连高坐裁判台上的方澄穆都没有料到。
方澄穆甚至来不及宣布冠军的名字。
焦躁的人群涌入赛场,将阿长和躺在地上的贵族选手团团围住。
当人们愤怒地叫醒贵族选手时,却发现可怜的年轻人早已气绝身亡。
贵族的长跑者死得极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还睁着,定住。眼眶却凹陷下去,现出厚厚的乌黑的眼袋来。
他的身体僵直绷紧,断气之后竟还有些小小的抽搐。他躺下的位置流出一滩水,是失禁的排泄物。
他是一个贵族。一个贵族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像那些没有理性的动物那般肆意排泄?
人们不能理解。
但凡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们就归诸众神。
大家想着,贵族的青年男子必定不知何时得罪了神灵,所以才趁他长跑时降下诅咒。既夺去他的荣耀,也夺走他的生命。
死亡不是件可怕的事,可怕的是被神诅咒而死。
一想到这层,围观的人们纷纷往后缩,生怕因为同情死者也遭到神灵的惩戒。
只有方澄穆不这么想。
他始终瞪大眼睛关切周遭,没见到什么神灵。
既然不是天灾,必定只有人祸。
联想起死者生前突然变得神采飞扬气力炽盛,方澄穆立马回忆起曾叫阿基琉斯发狂的罂粟毒酒。
定然有人叫选手服用令人上瘾的药物,这才叫他跑得比野兽还猛,最终耗干气力猝死在赛道上。
方澄穆想起赛前潘达罗斯曾命人把选手带离赛场。
他的目光刚扫到潘达罗斯,不想这混账竟恶人先告状。
“我们健足公民的死亡,全因外邦蓬莱人的诅咒。”
潘达罗斯的代言人振振有词地指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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