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这样狼狈地痛哭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在他矜持又善于忍耐的前半生里,并没有过这样的场合——于是过往的种种记忆反噬而来,变本加厉地刺激他的神经,让这场痛哭变得没有止境,每当他情绪稍有缓和,或是由于疲惫找回了些许理智,便会被不知何时占据了思维的某个具象画面刺激,再次不可自制地哭起来——母亲离世时彻夜的雨,黑夜里生父手中的烟头,家道中落,恩师亡故,色弱,失足落水……还有不久前离开的江声。
像是把十几年的泪水攒到了一起,就这么宣泄出来,让人不知该说他是坚强还是脆弱的好。倘若足够坚强,这么久远的伤口大概早该愈合,怎么也不会刺激得他失声痛哭,可如果是出于脆弱,他又的的确确忍耐了这么多年,还未被接踵而至的变故压垮。
唯一该指责的,也只有一件事了: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封存了记忆,选择忍耐、无视和遗忘,而从未真正鼓起勇气去解决——励志故事本该如此,遇到多少挫折都是要回首去面对的,战胜记忆,战胜自己,而后成长……高高在上的评论家大概会这样指责少年的软弱。
——仿佛就连眼下悬而未决的感情问题,也能用“一鼓作气找到答案,勇敢地回到爱情中”,这样苍白无力的万能钥匙解答。
道理谁不明白呢。
可那些过往的天灾人祸,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由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是合该由他来承担报应的呢——他能做的明明自始至终都只有接受与忍耐,在漫长的创伤中被磨损了灵魂,变成一个敏感多虑、矛盾得近乎神经质的人,然后与这样的自己抗争,一遍遍地自我否定,麻木,还有痛哭一场罢了。
世界上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的是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他不过是恰好成为了其中之一。
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走出过往的创伤,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忍耐,要克制,甚至自愈。没人教过他如何成长,如何平和地爱人或是爱己,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其实克制与麻木之下,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坚定无疑的爱,一次不计后果的宣泄,仅此而已。
看到江声留在床上的那件外套的时候,或是再往后推移几分钟,在他打开那只精致小巧的礼物盒,看到其中容纳的东西的时候,堆积已久的情绪终于轰然决堤,阴差阳错地教会了他何为宣泄——就结果而言,如果不是这幢公寓楼的隔音优良,住在他隔壁的同学大概会以为他遇见了什么惨痛的变故,急急忙忙地前来查看了。
那是一枚戒指。
素白简洁的戒圈,与他几个月前借口送出的那一枚有些相似,只是戒身多了一圈细细的碎钻,在灯下流溢出璀璨的反光,恰好合乎他无名指的尺寸。
戒指下还有一张折叠的信纸,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折起放置的,连折痕都压得整整齐齐。不出意料是江声的笔迹,写了“我对戒指没有什么研究”云云,他魂不守舍地读了一遍,留在眼里的却只有纸上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是汹涌反噬的情绪与从黄昏持续到午夜的痛哭了。
哭并非软弱的象征,对他这样难得直面情绪的人来说,痛哭一场反倒是进步的表现。
当然,哭也不能改变既定的过往——他放不下的,不过是在痛哭的过程中恍然醒悟了某些事实,而后找到了自我救赎的出口罢了。
过往遭受的变故也好,后天加之于他的身心病痛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外在的东西,那层层沉重的梦魇与躯壳之下,他的内心还未被吞噬,形销骨立的灵魂依然苦苦支撑,包裹着某些柔软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他自己。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不也依然保持着儿时执拗又自傲的天性,依然会对江声展现出柔软的内里与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欢吗?
既然剥除后天经历的种种变故之后,他的本性依旧存在,甚至能凭借这些被负面因素一度掩盖的特质吸引江声,那他又何必……何必一味纠结反复,去否定人格中无关紧要的部分呢?
说到底,江声喜欢的、依赖的、需要的,显然也只是他性格中“柔软又明亮”的那部分——总不会是依赖他那些被变故折磨到病态的负面情绪吧。
陈里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逐渐归于平息的耳鸣声中想,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小时候尚且自信得近乎傲慢,现在怎么就不相信自己了……他一直执着纠结的所谓的“自愈”,究竟是指认清自己,改变自己,还是——变回过去的自己呢。
过去这么久了,也该放下了。
身型清瘦的少年坐起身,将怀里的衣服珍重叠好,放在床头,思索片刻又重新拿起,抱去了放有洗衣机的阳台。
夜空清澈,星如盏灯,薄雾般的流云缓缓飘过,赋予夜色层次之美,少年将占满泪水的外套放进洗衣机,不甚熟练地倒入洗衣液,开启开关,在缓缓而起的运作声中,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色中。
阴翳已久的天幕,终于被暴雨冲刷洗净,云销雨霁,归于澄朗。
说起来——陈里予望着故乡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想——那次喝醉之后,他是不是也把眼泪擦在这件衣服上了来着……
算了,还是先去把脸洗干净吧。
哭泣对眼睛不好,也无益于他的病情——不过今晚之后,他大概也不会再允许自己这么不计后果地哭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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