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觉告诉他,江声母亲不该是会把夫妻间的情绪带到孩子面前的人,何况以他们两夫妻惯常温馨又恩爱的状态,也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争吵。陈里予迟疑地点点头,像只乍一陷入陌生环境的猫,不自觉地有些畏缩,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也勾不起他的胃口,只提着勺子小口喝汤,听潮汐之外电视节目模糊的声音。
“吃饱啦?”江声见他早早放下碗,问道,“不过刚才吃了半个红薯,晚饭少吃点儿也没关系……先回房间吧,还是等我吃完?”
然而还没等陈里予回答,厨房门框便被人轻轻叩了叩——他听不清,只是随着江声抬头的动作下意识转过视线,便恰好对上了江母的眼睛。
“小陈同学,”他听到对方温声唤他,“吃完来一趟书房,阿姨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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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一角有一小瓶香水百合,有些开败了,边缘黄而卷曲,香味却依然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
“先喝水吧。”不得不说,即使是幼儿园老师,这样同他对桌而坐的时候,江声母亲也还是很有老师的气质,说话的声音不徐不疾,偏偏开门见山,令人无法插嘴,“阿姨叫你来,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你和江声,是不是有些超过友情的关系了?”
上一次尝到这样平地惊雷般让他呼吸一滞的惊愕,似乎还是十年前听见母亲病情加重的时候。陈里予怔了怔,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水杯,不知该如何作答——思维是单线程的,他只能用尽全部力气去稳住身体,不在慌乱之下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狼狈反应。
耳鸣陡然加重,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他甚至听不清江声母亲接下来所说的话,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很响,急促又仓皇——生理反应几近崩溃,思绪却一片空白,在嘈杂的噪声中逐渐下沉,一寸一寸,沉入他再熟悉不过的、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的冰冷与黑暗中。
他隐约听见模糊的字句,听见对方关切的话语,又解释自己无意刺激他的病情,只是临近期末,怕节外生枝影响两人的未来。
“如果不是,你就摇摇头,阿姨相信你们……”
他怎么敢摇头呢,江声父母对他这么好,关心与照顾早就远远超出了好心人的范畴,明明是他受之有愧,现在非但不知心存感激,还要反过来祸害人家唯一的儿子吗?
其实早就心知肚明的,江声和他是不一样的人,同路一程也终究要分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才不过两个月。
也是,如果没有遇见他,江声也一样能找到深爱的人,娶妻生子,前程光明,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不用每天花时间精力照顾一个病人,也不用遭受随时可能降临的压力、不用胆战心惊……
他在妨碍江声,事实如此,从来不是掩耳盗铃就能自然消失的事实。
江声母亲的话,未来道路的分歧,周遭种种迹象与暗示,好像都在提醒他“你们不合适”——只是他一直置若罔闻,直到现在,此时此刻,才终于不得不认清现实罢了。
头有些疼,似乎是思虑过度带来的老毛病又犯了。陈里予抬起手,略微皱着眉按太阳穴,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或许是“嗯”,也或许是“对不起”。
“是我影响他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照顾我,对我这么好,我就动摇了,”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谁道歉,违心地将他们之间的所有感情归结为无心之失,眼睁睁看着他世界里的某一点星火寂寂熄灭,周遭便随之暗淡无声。
只是眼眶有些酸——眼角湿热了一瞬,又被他借着按太阳穴的姿势用指尖抹去了。
江声母亲点了点头,几番欲语还休,才道:“我……阿姨不是不心疼你,只要你们别再继续交往,以后阿姨也一样对你好,把你当成亲生孩子看待——抱歉,江声这孩子,小时候我和他爸亏欠他太多,好不容易现在好些了,实在舍不得他再受苦。社会成见带来的压力,旁人的风言风语,你们现在还太小,没有身处社会当中,或许无法理解,你也是好孩子,这些年来没人教你这些,不是你的错,阿姨只是心疼,你们还这么年轻,不该早早背上这样的压力,也不该因为年轻时候一时冲动耽误前程,对不对?”
不该为一时冲动耽误前程——真奇怪,明明是那里都能套用的老话,怎么偏偏一语中的,让他有些不愿面对呢。
陈里予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头抿了一口水,才意识到温水早就凉了,还隐隐带了些许咸涩的苦味。
他是个太执拗的人,说服他的从来不是别人,至少不是江声母亲的一番话或是周遭的流言蜚语——是他自己。他从未痊愈,或许有所改变,但也与一个顺遂长大的正常高中生相去甚远,从一时冲动捅破窗户纸那天起,甚至更早以前,这样的隐患就一直存在,只是现在伤疤溃烂,显露端倪,恰逢旁人触碰,便不得不去面对了。
更何况……横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所谓的父母干涉、周遭视线与他的种种毛病,还有他的未来。
除去彼此喜欢,他好像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个他们还能在一起的理由,更遑论相伴终生。
许多俗套爱情片标榜真心高于一切,彼此喜欢便足以白头偕老——可现实只是现实,不是什么结局必然美好的爱情故事,哪怕在十七八岁最为勇敢莽撞的年纪,只有喜欢好像也远远不够,谁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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