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却摇头:“还是别去了,我不想增加孩子的心理负担。”
手心向人是最窘迫不堪的,她穷过,知道穷在很多时候是羞耻的象征。她就想悄悄去调查下,看看这家的情况是不是真跟闵老师打听的一样,然后再匿名支持这孩子上学。
施恩的对象抽象化模糊化了,受恩的人心理压力才不会那样大。
她不希望这遭遇人生不幸的女孩背负着沉甸甸的压力往前走,她更愿意这个花季少女能够在阳光下肆意奔跑放声大笑。
这点儿执拗,是她移情,想要笨拙地守护曾经难堪到无所适从的自己的那点儿无人在意的卑微的自尊心。
陈老板坚持,大女孩和小女孩只能遗憾地和她挥手道别。
三个小家伙倒是对去什么陌生的小姐姐家没兴趣,他们更高兴有四个姐姐跟他们一起玩啦。
这回小张留下来照应小孩,小卢陪着陈老板一块儿去意向资助对象家中。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小卢更加眼明手快,在一个盘子飞过来时,能够伸手接住。
陈凤霞目瞪口呆,一是惊叹于小卢的好身手,这绝对是练过功夫的吧,都称得上是大侠了;二是惊讶这户人家屋中的狼藉,盘子扫了一地,饭菜都撒在了地上,汤汤水水淅淅沥沥,狼狈的一如女主人半边红肿的脸。
她挨了打,就在客人登门时被她坐在轮椅上的丈夫打了,她的尊严和生活都跟盘子一样碎一地。
不是陈老板不请自入,而是这家的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当地夏季炎热,即便还是早晨,大家也开门吃饭,好歹能吹吹风。
挨了打的人木呆呆的不吭声,打人的却在咆哮:“你滚,你偷人去吧,你赶紧偷人去!”
闵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开口劝:“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说这怪话。”
他其实跟这家也不熟,但作为唯一的本地人,他不张嘴谁发话呢。
周围一道住平房的邻居也听到了动静,有人过来劝几句:“好了,别闹了,大一早就不消停。”
语气平淡,表情惫懒,显然这样的戏码早就上演了无数回,连左邻右舍都丧失了围观和相劝的兴趣。
只有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喊蹲在地上的人:“小春,别捡了,小心划到手。”
头发枯黄的女孩却连头都没抬,声音听不出丁点儿活泛劲:“这是我们家最后一口吃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屋子瞬间陷入沉默。
她的母亲,那个站在门口,脸上不知道是被砸得还是被烫得一片红的女人捂住了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的父亲,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勃然大怒:“吃个屁,死了,死掉才干净!”
她的弟弟妹妹,蜷缩在角落里,像两只受了惊的小兽,瑟瑟发抖。
“那你当时怎么没去死?”
一片哭声和咒骂声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那个从老远的大城市来的女老板突兀地开了口:“你是锯掉腿才从车子里被救出来的。你当时为了要锯腿?既然死掉才干净,那不求救,死在车里不是更好更简单吗?那时候你宁可放弃腿都不想死,你现在闹什么?当时车上就你跟你朋友。出了车祸,你怪老天,怪死掉的朋友,怪你自己都没问题,你凭什么把火发在家里人头上。他们凭什么要受你的气?”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眼睛猩红,牙齿咬得咯咯响,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如果不是桌上的东西都被他扫到了地上,如果不是他站不起来;陈凤霞丝毫不怀疑自己会挨揍。
这家的男主人没办法在物理层面上对大言不惭的异乡客造成打击,就只好咆哮:“滚!”
哦,错了。陈凤霞摸了下耳朵,声音攻击也是物理层面上的事。不然怎么会有功夫叫狮子吼呢。
他的妻子也哭着发出声:“你走,关你什么事,你不要乱讲话。”
陈凤霞直接“嗯”了一声:“明白,你心疼你丈夫,所以无论他怎么无理取闹你都默默忍受,而且你还逼迫的你的孩子跟着一块忍受。你很伟大,你心甘情愿地牺牲自我。这种事情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拦不住。但你凭什么让你的小孩跟你一样担惊受怕,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决定过这种生活?”
她不过是个初次登门的陌生人,她更没资格管人家的家务事。
可正因为她是生面孔,所以才变成了树洞。人们有的时候会愿意向陌生人倾述自己的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放下心理负担。
这家的女主人就在陈凤霞面前哭了起来:“是我们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为了养活我们养这个家,他也就不会跟人合伙买车跑运输,他也就不会出事了。”
因为他们,他才变成这样。他这辈子都毁了,他心里不痛快,冲他们发火又什么呢。
小卢皱起了眉头,感觉这逻辑怪怪的:“男人挣钱养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嘛,这有什么?这也能拿出来说道?”
陈凤霞目光盯在蹲着的女人的脸,同样奇怪:“你没有养家吗?你没照顾孩子维持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吗?现在一个全职保姆没有上千块根本请不到,你干着保姆、家庭教师、厨师三个人的活,你还没养家?再说你丈夫在外面挣钱,他自己就不花钱吗?要说为家庭牺牲,每个人都在牺牲。出了事的时候就变成为了你们才这样的,这什么狗屁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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