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六爷去世时场面极不体面,他辞官数年,被老太爷单分出来不得器重,膝下又只有一女,吊唁的零零落落不过几个人而已,连奠仪都少。
人走茶凉,乐则柔知道这个道理,也不抱怨人情如纸人心薄凉。
她厌恶的是后来总有人端着长辈的款说什么与你父亲交情甚笃,你还小不记得,拿乐六爷跟她套近乎。
冯子清正好撞在她逆鳞上——乐六爷在世时从未向她提及此人,去世时也没见他的奠仪。
她忽然有些后悔今日赴约。
好在冯子清看她神色淡淡,不再多做寒暄,直奔主题,“冯某这次冒昧相邀,是有事请七姑相助。”
“冯尚书折煞在下了,您请吩咐。”
乐则柔心里大概有了谱,左不过是来拉拢她为摊丁入亩发声的,但这件事现在已成定局,她代表的是乐家,不可能明晃晃和诸世家对上。
她已经准备好如何挡回他的话,速战速决,略坐坐就告辞。
出乎她意料的是,冯子清并未说摊丁入亩,“冯某想请教七姑如何安置民生。”
民生?
一句话让乐则柔提起十二分心神,“不敢当请教二字,冯尚书想问什么,在下若能回答,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姑过谦了,自永昌年间七姑便在湖州行善,永昌十八年旱灾,江南六省如陷水火,乐家率先施粥修井,以工代赈,颇有成效,被先帝嘉奖为江南各州府典范。”
他看着乐则柔忽而摇头一笑,叹道:“那时候七姑不过十六岁,就能一手主导此事,真是英雄出少年。”
若不是再三确定,他本以为是乐家老太爷授意行事,根本不敢信背后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显山不露水,稳湖州一城安宁。
倘若乐则柔托生为男,朝廷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借饮茶遮掩过去了,不疾不徐继续说:“南迁之后难民涌如潮水,先帝晚年没少为此头疼,而红巾军最猖獗之时湖州仍然能安稳无恙,七姑当居首功。”
“做民生这篇文章,大宁满朝文武无出七姑之右者,冯某特来求教。”
乐则柔略一欠身,“冯尚书言重了,湖州安定全都仰赖先帝和当今圣明,本地府君爱民如子,在下只是略尽绵薄而已,万不敢居功,更不敢谈什么指教。”
她不知道冯子清想说什么。
自永昌十八年那场旱灾起,她以工代赈不是一天两天。个中道理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鲜少有人去做,无非钱权分割僵持牵扯。
如果他说的是这件事,那答案明摆着,没人愿意费力气和笔墨誊写而已。
指尖钧瓷茶盏闪着妖异釉色,乐则柔垂眸静等下文。
冯子清呵呵笑了笑,并不在意她的官样文章,坦然道:“以工代赈这条路暂且不论,各地善财难舍,让他们出钱比要命还难。”
“冯某想请教的是‘定买法’。”
乐则柔眼波微微一闪,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所谓‘定买法’,便是先‘定’后‘买’——譬如绣娘从布庄取素绢和丝线来刺绣,之后将成品交给布庄,领约定好的工钱。
如此一来,绣女除了回家绣花之外全不用管,省了自己采买的钱,起始成本大大降低,既不用担心绣品销路也不用担心价格,甚至在做工之前就能领到一成定金。
而布庄指定了材质花样,统一安排,不必自己专门花银子养绣娘盘场地。
两相便宜,皆大欢喜。
冯子清说到这儿不由拊掌赞叹道:“存世将近五十年,从未见过这样高妙的办法,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这几句话能听出来冯子清确实下过一番功夫,但乐则柔更拿不准他究竟意欲何为,于是笑道:“在下只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而已,粗浅陋见不足挂齿,让您见笑了。
这法子能成还要靠湖州城中大大小小商户,凭一己之力万难做到,我不过是个牵头的罢了。”
“冯尚书主管吏部多年,容在下冒昧问一句,可是陛下有意整顿民生?”
太奇怪了,冯子清管的是吏部,之前也没听过他要调任的消息,怎么突然找上了她谈民生。
毕竟她身份是乐家家主,而冯子清是寒门清流领袖,外界看来天然相反的立场。
冯子清自嘲地摇摇头,下巴上的小胡子随着他动作一抖一抖的,像是小扫把。
“非是陛下授意,是冯某忝居高位食百姓俸禄,便想尽己所能而已。湖州安定,而江南仍深陷水火,定买法若能推行,也能救不少性命。”
乐则柔见惯了尔虞我诈颠倒黑白,听见冯子清的话竟有些不适应,半晌才开口。
“冯先生为国为民一片丹心,是在下狭隘了。您有什么疑惑请说,乐则柔必据实相告。”
冯子清一手捧着茶盏呷了口茶,一手抚膝,叹道:“七姑挽救危局才是真国士,我不过空有此心罢了。”紧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关于‘定买法’,我确有一事不解。”
“冯先生请讲。”
雀舌茶色嫩味纯,齿颊留香,冯子清放下茶盏咂咂嘴,探究地看向她。
“倘若此人领了丝线、布匹和定金,转卖出去,逃之夭夭。如今又不太平,寻人如大海捞针,岂不是人财两空。
既然有这样的风险,如何让商家甘愿行‘定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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