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旗子又道,“要不,要不我们溜进厨房去偷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再睡一觉休息休息,说不定——你就醒了。”
终芒忽地摸上左手背。
那酥麻感愈来愈烈了。
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酥在肉,麻在骨,整只手像是空了。继而一股寒意从那酥麻处蔓延上来,手腕、胳膊,渐渐地都有些凉……脑子里突然炸开,剧烈疼痛起来。
终芒一下子蹲在地上,满额是汗,手抱住了脑袋,喘着气。
很疼。
像有人拿着刀,硬要把头骨里柔软的东西剃掉。不由分说便夺走。醒吧。醒吧。醒吧。做了噩梦,梦醒了便忘了吧。
钻心剜骨的疼。
——“上月十五,你看月亮了么?”
——“我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太阳光里做个好梦,你由着我抱,好不好?”
——“我真喜欢你。”
不。
不不不。
她不要忘掉。绝不会忘掉。
疼痛骤然间更加撕扯,耳边也撕鸣,终芒几乎眼前一黑。
小旗子吓坏了。一连叫她好几声,她额上不断出汗,喘着粗气,却不应他。
孩子连忙跑去找大夫,太着急,手里蛐蛐壶拿歪了,喜欢得不得了的蛐蛐蹦出来落在地上,一脚踩死了也没在意。
然,等大夫和明一命闻讯匆匆赶来,姑娘已不见了。
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夕阳余光,渐渐变薄。
-
天已入夜。
隐云寨里处处是寻人的声音,高高低低,拖长又消散。整个寨子,上至老,下至少,都在找人。一盏盏行灯在夜色里亮着,随着提灯人的动作微微地晃,四下里有如星火漫飘。
终芒坐在寨门前高大的老杨树上,树影为掩,高处望低。
夜色为底,烛火四落,又有风吹扑面……恍惚之间,眼前之景像极了去年城里的花朝节,人们在夜幕底下放河灯,河水悠悠如夜色,灯火灿灿如梦中。
那时他在身边,她闭了眼,双手合十许愿。
她的愿望很简单,总是这样的。一愿哥哥早日成家。二愿寨人无灾无病。三愿心上人长命平安,事事顺遂……再贪心一点,还想与他共白头。
每每许愿时想到这一点,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睁了眼,悄悄地往他看。而他总是在笑,望着她,把她小动作尽收眼底。
那时是闹夜如昼,那人是低笑温柔,烛火似永不灭,长河似无尽头。白头偕老,也真像触手可及的事。
树下不远有人走近了。
终芒一下警醒,思绪也收回。眼前哪里是飘飘散散的河上花灯,盏盏都是被人提在手里,人人急着在找她。
来人是摩婆和玉香。
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只出来寻这一阵子,已有些乏。玉香搀着她。
摩婆走得慢,心里却急。“二姑娘二姑娘,唉!一整日被魇着了似的,到处说怪话。现下天已黑了,又不见人影,到哪里去了!”
“婆婆,您别急,”玉香安慰着,自己却也不安,“二姑娘身手好,不会有险事。指不定很快便回来了。”
老婆婆忧心,往远处望了望,“最近山里可不太平,好多树子被从中切断,又平白死了好些野东西,切得七零八碎,黏糊糊的骨头和肉掉得满地都是。我们家三儿有一回见了,吓得好几天睡不了觉。”
玉香道,“二姑娘不会有事,山里东西都怕着她呢。”
老婆婆摇摇头,“那些个兽是没什么,可老婆子听人说,昨日山里还闹了鬼呢!”
“闹鬼?”
“闹女鬼!”老婆婆压低了声音,有点忌惮,“在林子里哭哭啼啼,有一阵没一阵。有时候喊痛,有时候尖叫着什么人要切她的脑子,有时候又哭着说夫君什么时候才回来……声音跟隔了一层雾似的,听不清,到处找也找不到。”
玉香面上恍惚一下。
老婆婆又道,“叫寨主去找人驱驱邪,他又不信鬼。这下好了,姑娘不见了。”
玉香道,“呀……”
老婆婆叹气。“我们二姑娘身手是好,要是光明正大地打,没人赢得了她——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光明正大的事?不仅地底下有鬼,地上也有阴私,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呀!”
玉香道,“二姑娘确是单纯了些。”
摩婆忧心道,“我真怕有人不怀好意,要骗她呀……”
两个人缓缓从树下走过,手中行灯一下一下地晃,谁也没注意树上有人在。
她们走远了。
夜渐深了。
山入长夜,山已眠。月上中天,月未圆。
喧声渐散,接二连三地有人从树下走过,回寨子去休息了,而那些仍在寻找的人越走越远,终于也听不清声音了。
周遭静下来。
终芒仍在树上坐着。
山风阵阵,杨树枝叶微微地摇,像身下这老树梦中呓语。
她伸出手,抚着它枝干。
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所有人忘了止衍?为什么山下的陌生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嫂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忽觉一阵寒意。
四下看去,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她把腰上匕首取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凝神看着。凝神听着。
有一声狼声。但,很远,是从狼群时常出没的方向传来。山里狼声不过是件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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