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汀睁开眼,她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穿着四中校服站在对面,她在笑,眼尾勾出弧度,清纯里夹带着生涩的媚态,哪怕是以前的自己,何汀也忍不住夸一句,从小美到大。
“重活一世,你还会这样过吗?”
十七岁的何汀,像问晚上吃什么饭一样语气平淡。
“当然,我只会比现在更优秀。”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做过的错事?”
“错事?为了活得更好哪儿来的对错?你做人不要太圣母了。”
何汀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坐的地方,干脆盘腿坐地上,两手搭在膝盖旁,手指下垂,谈话间偶尔抬起来,住院前刚做的指甲形状斑驳,脱了大片的颜色。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补偿这些你伤害过的人吗?”
“别,千万别浪费了你的机会,”何汀摆了摆手,
“我这一辈子,能做的都做了,人生巅峰我尝过,不得好死也经历过,够了。”
她想起自己和周子祺从相识到进入婚姻的交易,想起从孩子出生起就明争暗斗的生活,矛盾变成憎恨,再演变为无所不用其极的要了对方的命,忽然就觉得很累。
一场让她邋遢又冤枉的死亡单方面终结战争,她恨得全身细胞都在战栗又能怎么样,现在,他会揽着新欢炫耀刚吞下的江山?还是重操旧业玩女人玩的残忍又下作?
何汀在心里诅咒他,巴不得自己变成厉鬼夜夜等他不得好死,却又觉得毫无意义,他总会死,两个孩子就是他的劫。
“你别说了,”何汀看着眼前这个近乎透明的虚影,双手交叉拒绝继续听。她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极其不舒服,何汀自认为不是个好人,也不想做好人,更不愿意面对那点不可名状的心虚和善良。
坏人下地狱,只顾着承受业火灼烧的皮肉之苦,就不会有心思为人间苦难忧愁。
恶魔只要吃饱作恶,天使忙着点化忙着扶危救难,比恶魔忙的多,人性本恶,何必呢。
“飘来飘去的吓死人了,我都死了你还吓我,撤吧,你跟我说这么多有什么意义呢?”
“何汀,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自己呢?”
对面的小姑娘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看着何汀,眼中悲悯更盛,她走过来,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在何汀眼前停下。
“不是我缠着你,是你缠着我,是你不想死,所以才在潜意识里找个人逼着你活着。”
她的声音一句句飘过来,空灵又带着蛊惑。
“你后悔没有先动手,你想报仇,想让周子祺死得更惨。”
“你后悔没有鱼死网破,在两人关系破裂的第一时间毁了所有东西,让他一无所有。”
“你后悔没有让子女感受到丝毫母爱,而你的本能又让你爱他们,付出没有回报,你不甘心。”
“你后悔你这一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理想和善良,也从未有人理解你有过好心、有过与这世界和解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何汀面前,抱住了她。
自己给自己的拥抱,像极了记忆里哥哥的温度,何汀闻到了些奇怪的味道,她仿佛瞬间就回了那几间早就被夷为平地的老房子。
奶奶蒸红薯的味道,给哞哞铲屎的味道,皂角树和夜来香掺杂的味道,还有何晏生,这个从小优秀到大,从生到死都自动区别凡人的哥哥,这个给了她人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男人,身上干净的、雨后青草的味道。
“你最后悔的,是从一开始,没能好好对待何家人,你以为你自私薄情,可你这二十多年,日夜忏悔,甚至自暴自弃更加狠心的做个坏人,为的,不过是想承担一份刻骨的恨意来惩罚自己。你死了,惩罚结束了,可是你问问自己,不后悔吗?”
她声音温柔,句句娓娓道来,却像一把磨锐了边缘的软刀子,一刀刀割在何汀心上。
“何汀,你找到家人也不肯改了这个姓,你的遗书、产业都留给了谁,你都忘了吗?”
“几十年不愿意迁户入周家籍,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吗?”
“可是我不想重来!”何汀奋力推开了她,对着一片虚无嘶吼:“我不想重来!你知道个屁,让我再受一遍罪?你想得美!我不同意!”
何汀转头就想走,又觉得自己这架吵得一点也不尽兴,所以一个急刹车又转回来,对着这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自己说:
“何晏书已经送了我一程,也算报了仇,我不欠谁的了!”
“别以为你是我就了解我,再活一辈子去报我的仇?天底下哪儿有白吃的午餐?随便改别人命运会折寿的,我重活十辈子也不想早死一天!”
何汀觉得自己这声音大的有点头懵,干脆又一屁股坐下来,攥足了气力和对面的小姑娘对峙。
“我现在两腿一蹬,谁还记得死之前对不起多少人?你让我拐回去赎罪?我疯了吧,背一辈子十字架给别人当牛做马?还回到以前那个没脑子的时候?看着我们再穷半辈子?没门!”
小姑娘迟疑了下没说话,表情难得的透出些少年人的迷惘,少了刚才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还有你说话这强调哪儿学的?不知道我没上过大学?”
重活一辈子,谁不想?先不说她如此优秀,再来一次也绝对是技能点无限叠加,何汀想了又想,这一生的事,真没有几件值得随身带着。
--